田园无情趣归去蕴伤悲试对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一种解读
田园无情趣归去蕴伤悲试对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一种解 读 【摘要】文章试图走开一些赏析者的路子,认为陶渊 明的《归去来兮辞》是表现其松菊节操、田园情趣。甚至把 陶渊明在文中的感情理解为又惬意怡然又苦闷彷徨,模棱两 可。因而,文章尽力从文本出发,从这是一篇痛苦的、悲剧 宣言的角度,解读《归去来兮辞》。并有一些浅薄的感悟。也许是心境的缘故,我每读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都不会产生亢奋的情绪;
也许是情感和知识的局限,我每读 这篇辞赋,也不会啧啧赞叹陶渊明的隐逸节操、田园情趣。
相反,每读之后,我总沉入深广的忧思之中,甚至有时不能 自拔。久而久之,这种忧思积淀成我对陶渊明充满怀念而伤 感的情愫。《归去来兮辞》抒写了一只倦鸟放弃天空、回归 田园的情怀。这是一种痛苦的抉择,一篇无奈的宣言。今将 自己读该赋的俗怀愚见,作一梳理,权当赏析,祈望方家垂 教。
综而观之,《归去来兮辞》具体写了三个方面的内容:
一是对无法挽救之已往的沉痛自责;
二是拟想中田园生活的 情景;
三是对残生无望的落寞感。全文字字凸显诗人孤寂独 立的精神世界和悲苦的物质世界,彰显无法漠视的人生悲剧, 读来令人叹惋深思。
在未走进这篇辞赋之前,我想先讨论一下陶渊明诗歌中 的田园所承载的悲剧意蕴。众所周知,陶渊明第一个把田园题材广泛地带入诗中,从而开拓了诗歌一个全新的领域。陶 渊明生于一个非常动荡的时代,士族文人羡慕隐逸谈玄,遁 迹岩穴山林以求精神自安,大抵纯粹是追求精神超越。但是 陶渊明没有再把注意力放在岩穴山林,而把视线转向田园, 并把它纯化美化,变成痛苦的物质世界中的精神避难所。他 的很多田园诗,都写到田园生活的艰辛及由此带来的痛苦, 让我们看到他诗文中的田园,不是丰衣足食、充满情趣的田 园,而是载满了痛苦的精神家园。
悲情的流露,在陶渊明诗中(而不仅仅限于田园诗)屡 见不鲜。比如选入中学语文教材的《归园田居》之一:“少 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归 园田居》之三:“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 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乞食》:“饥 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怨 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 日常抱饥,寒夜无被眠。”;
《杂诗》(十二)开篇就是: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这些诗,没有一首不蕴含伤感!这种伤感广泛反映在陶 渊明的诗文中,说明陶渊明一生充满悲剧的生命状态,而造 就陶渊明这种生命状态的土壤,有一半就是他所处的时代。
我们试想,一个人长久堕入孤独、忧思忧劳的心境中,会带 来什么后果。陶渊明在形影神三首之《神释》中的几句话就 成为他命运的征兆:“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至此,我们 可以说,他是带着人生的寂寞回归田园的。
《归去来兮辞》前有一小序,这篇小序概括的交代了交 织于诗人一生的悲苦矛盾,同时也道出了他辞官回归田园的 原因。
“余家贫,根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 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 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慧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 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 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 则? 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
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 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 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
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
乙巳岁十一月也。”从这篇序中,我们可以看出困扰诗人一 生的矛盾,来自两个方面: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陶渊明一 生家庭负担沉重,境遇坎坷,常为口腹而自役。贫困的物质 世界紧紧的束缚着他追求自然个性的精神世界,从而导致他 精神方面的种种痛苦,因而他与误落的“尘网”告别的时候, 仍然不能有完全的欣慰,仍然摆脱不了刻骨铭心的痛苦,所 以辞赋开篇,诗人就以呐喊式的口吻宣泄自己对已往的痛苦 自责心情。“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 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我在这里想先说一个词:心为形役。好一个“心为形 役”!值得人们细细加以咀嚼。“心”是心灵的追求,是精 神的追求;
“形”指身体,包括身体需要、物质追求。当物 质强暴精神的时候,痛苦即产生,人生悲剧也即将创造。在 这里,我们看到诗人肉体和精神分裂造成的痉挛之苦!“心 为形役”,不是也道出了普天之下芸芸众生的可怜之处?这 个开篇还有一句耐人寻味的话:知来者之可追。这是诗人的 自信还是自慰?陶渊明的“来者”在哪里?在田园。可他的 田园生活是值得期待的未来吗?这个曾经养不了自己和家 人的田园,是他的理想所在吗?就是基于这种理解,“悟已 往之不谏”才充满无限惋惜与自责,诗人惋惜时光逝去,惋 惜意志消损。他几乎将自己的过去全部否定!40余岁的人, 这是巨大的心灵痛苦。人在自然力面前的无奈和无所作为, 时光的河流无情地将生命的许多光华带走,暗云一层层飘过 心灵的天空,人生的色彩暗淡而灰色。
诗无达诂。历代欣赏者中,不乏说陶渊明辞官后把理想 植根于田园之人,我们怎可只信其一说,服其一解?我认为, 陶渊明回归田园,是一种痛苦的选择。家道沦落和人生贫穷 的悲苦,使他身心疲惫,信念似明似暗,犹豫恍惚,对于曾 经怀有“大济苍生”、“骞翮思远翥”理想的陶渊明来说, 回归田园,如同一只倦鸟放弃天空。
辞赋的第二节,诗人写他在田园生活的各种“惬意”情景,但这些虚拟的生活流露出诗人的孤寂和黯淡,流露出生 命的悲剧感。
“……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 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 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 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这一节里,陶渊明写了他回到家的温馨情景和回归田园 后的怡然生活,但这不是陶渊明实有的生活,是拟想的,或 者是由他先前的生活创造出来的梦象。充其量不过是有哲学 意境。陶渊明在这里寄之以适意的外壳,内在表达的是沉实 的悲剧感。叔本华提出,一个人间或把人们和万物当作纯粹 幻影和梦象这种禀赋是哲学才能的标志。陶渊明在这里表现 的正是一种哲学才能,也表现出一种平淡超远的生命哲学。
但这种生命哲学并没有让他心安理得,他时而流憩时而遐观 时而盘桓,说明他心里的彷徨和忧虑,不是那种坦然的悠闲 自得。陶渊明在这里写的田园生活越惬意越自在,越说明他 生命悲剧的深度。中国古代文人在精神道路上,总有很多坎 坷和艰难的时候,比如陶渊明在这里的世与外的选择上,正 处于非常艰难的时刻!他是怎样一种精神状态呢?“云无心 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云朵作为自然之气,缥缈而多彩, 可它毫无留恋之心要离开它久久依恋的山峰;
鸟是大自然的 精灵,它有强烈的本能的飞翔欲望,可它身心疲惫,倦于飞翔了,它要飞离它向往的广阔的天空。云朵和飞鸟,曾被多 少文人骚客吟咏,常为中国古代诗文咏志思乡的意象,陶渊 明用它表达了自己心灰意冷与世无争的心态。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 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 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 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 吾生之行休。” 陶渊明在这一节里尽管也写了回到田园后关于农事的 虚景,似有一种盎然情味,但对于他来说,恐怕也是为时已 晚了吧,因而他把上一节的消极和失意深入到极致:息交绝 游,是极冷酷和绝望的人生态度了;
“善万物之得时,感吾 生之行休”,自然万物,都那样遇上好时光,可只有他,前 半生误入歧途,已不可挽救;
而后半生呢?将要结束!生命 的感伤如此深重,陶渊明何来回到田园的那一份怡然?是不 是人们欣赏文学作品的情绪总会有一种反弹,不愿久久沉浸 在痛苦的深渊,我们太想陶渊明摆脱痛苦,希望他的生命和 谐肃穆,从而忽视他情感的极端苦闷?但陶渊明对残生无望 的落寞感是明摆的事实啊! 最后一节,“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 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 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 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诗人无不在考虑生命的存在及存在的状态,一想到生命在天地间不会太久,一想到富 贵良辰,一想到田园情趣,便有遑遑不知何之之痛,怎么办 呢?“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顺从自然,乐天 安命,了此一生,明显地是老庄的弃世和玄学的虚无思想。
这种心境,与“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 久去山泽游》)的渺茫空了的思想浑然融入诗人一体,这就 不是简单的消极颓废,而是一种大智大弃、无奈的告白! 陶渊明一生,是创作了很多田园诗,但《归去来兮辞》 绝不是他田园诗的代表作。它只是取了田园的题材,让“田 园”既联系着充实的物质之所,又联系着温暖的精神之乡, 把来自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痛苦绾结在一起。田园,不是 情趣或乐趣的代名词! 朱光潜先生说:“文学之所以美,不仅在有尽之言,而 尤在无穷之意。”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同样能在文外给 我们带来很多启迪,带来很多关于生命之美的感悟。
希腊神话故事里有“生命的两种选择”的故事:大力神 赫拉克勒斯面对两个女子(恶德和善德)的诱惑和召唤,他 到底是选择享受和快乐,还是选择艰辛和坚强的路?赫拉克 勒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选择了后者。陶渊明的《归去来 兮辞》,也给人们提出生命的诸多艰难选择的问题。置身腐 败的社会,为官与归隐、保持独立人格与随波逐流、甘守平 淡与追名逐利、个人与家庭,这些矛盾和痛苦不曾离开过陶 渊明的一生,但人们从他的诗和文中,都能得到暗示和回答。千百年后的今天,人们很少再为这些矛盾苦恼迷茫,忙忙碌 碌投入大红大紫的社会,理直气壮奔走官场部门,心安理得 填满腰包,让人不得不感慨,时乎,时乎,怎样为自己定位 呢? 悲剧本是生命的常态。但是,中国古代文人的悲剧命运, 都是致命的自戕,有来而无往。战国时代的屈原,在静静的 汨罗江畔,没有听从渔父的忠告而随波逐流;
司马迁忍辱著 书,藏之名山,有生而不知卒于何年何月;
曹雪芹败屋赊酒, 《红楼》一梦,半途无续,了无踪影…… 当历代文人的悲 剧敛入岁月的烟云,我们一半嘘唏,一半振起:悲剧是生命 的常态,但不应该是生命的状态。正因为如此,后代文人, 才对陶渊明有所继承,有所扬弃的。王维半入半出,亦官亦 隐,苏轼儒佛兼修,沉沦中总不免旷达超脱。当处于生不逢 时、怀才不遇、人生不能逞志这些紧要关头的时候,我们更 要有宽广如海的的胸襟去拥抱人生。
参考文献:
[1] 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 局)。[2] 朱光潜:《诗论》(上海古籍出版社)。[3] 《中国历代文学家评传》(山东教育出版社刘波、卢达等编)。
[4] 尼采(德):《悲剧的诞生》(三连书店)。[5] 骆玉明、章培恒:《中国古代文学史》(复旦大学出版社)。
[6] 《教师教学用书》(高语第二册人民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