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散文 [散文大家汪曾祺散文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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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大家汪曾祺散文欣赏 散文大家汪曾祺散文欣赏:水母 在中国的北方,有一股好水的地方,往往会有一座水母宫,里面供着 水母娘娘。这大概是因为北方干旱,人们对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为了表达这种 感情,于是建了宫,并且创造出一个女性的水之神。水神之为女性,似乎是很自 然的事,因为水是温柔的。虽然河伯也是水神,他是男的,但他惯会兴风作浪, 时常跟人们捣乱,不是好神,可以另当别论。我在南方就很少看到过水母宫。南 方多的是龙王庙。因为南方是水乡,不缺水,倒是常常要大水为灾,故多建龙王 庙,让龙王来把水“治”住。

水母娘娘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女神。

中国的女神的形象大都是一些贵妇人。神是人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出 来的。女神该是什么样子呢想象不出。于是从富贵人家的宅眷中取样,这原本也 是很自然的事。这些女神大都是宫样盛装,衣裙华丽,体态丰盈,皮肤细嫩。若 是少女或少妇,则往往在端丽之中稍带一点妖冶。《封神榜》里的女娲圣像,“容 貌端丽,瑞彩翩翩,国色天姿,宛然如生;真是蕊宫仙子临凡,月殿嫦娥下世”, 竟至使“纣王一见,神魂飘荡,陡起淫心”,可见是并不冷若冰霜。圣像如此,也 就不能单怪纣王。作者在描绘时笔下就流露出几分遐想,用语不免轻薄,很不得 体的。《水浒传》里的九天玄女也差不多:“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

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擎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鬟:唇似樱桃,自 在规模端雪体。犹如王母宴蟠桃,却似嫦娥居月殿。”虽然作者在最后找补了两 句:“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也还是挽回不了妖艳的印象。——这 二位长得都像嫦娥,真是不谋而合!倾慕中包藏着亵渎,这是中国的平民对于女 神也即是对于大家宅眷的微妙的心理。有人见麻姑爪长,想到如果让她来搔搔背 一定很舒服。这种非分的异想,是不难理解的。至于中年以上的女神,就不会引 起膜拜者的隐隐约约的性冲动了。她们大都长得很富态,一脸的福相,低垂着眼 皮,眼观鼻、鼻观心,毫无表情地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捧着“圭”,圭下有一块 蓝色的绸帕垫着,绸帕耷拉下来,我想是不让人看见她的胖手。这已经完全是一 位命妇甚至是皇娘了。太原晋祠正殿所供的那位晋之开国的国母,就是这样。泰 山的碧霞元君,朝山进香的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称之为“泰山老奶奶”,这称呼实 在是非常之准确,因为她的模样就像一个呼奴使婢的很阔的老奶奶,只不过不知为什么成了神了罢了。——总而言之,这些女神的“成份”都是很高的。“文化大 革命”中,有一位农民出身当了造反派的头头的干部,带头打碎了很多神像,其 中包括一些女神的像。他的理由非常简单明了:“她们都是地主婆!”不能说他毫 无道理。

水母娘娘异于这些女神。

水母宫一般都很小,比一般的土地祠略大一些。“宫”门也矮,身材高 大一些的,要低了头才能走进去。里面塑着水母娘娘的金身,大概只有二尺来高。

这位娘娘的装束,完全是一个农村小媳妇:大襟的布袄,长裤,布鞋。她的神座 不是什么“八宝九龙床”,却是一口水缸,上面扣着一个锅盖,她就盘了腿用北方 妇女坐炕的姿势坐在锅盖上。她是半侧着身子坐的,不像一般的神坐北朝南面对 “观众”。她高高地举起手臂,在梳头。这“造型”是很美的。这就是在华北农村到 处可以看见的一个俊俊俏俏的小媳妇,完全不是什么“神”! 她为什么会成了神华北很多村里都流传着这样的故事
有一家,有一个小媳妇。这地方没水。没有河,也没有井。她每天要 到很远的地方去担水。一天,来了一个骑马的过路人,进门要一点水喝。小媳妇 给他舀了一瓢。过路人一口气就喝掉了。他还想喝,小媳妇就由他自己用瓢舀。

不想这过路人咕咚咕咚把半缸水全喝了!小媳妇想:这人大概是太渴了。她今天 没水做饭了,这咋办心里着急,脸上可没露出来,过路人喝够了水,道了谢。他 倒还挺通情理,说:“你今天没水做饭了吧”“嗯哪!”——你婆婆知道了,不骂你 吗”——“再说吧!”过路人说:“你这人——心好!这么着吧:我送给你一根马鞭子, 你把鞭子插在水缸里。要水了,就把马鞭往上提提,缸里就有水了。要多少。提 多高。要记住,不要把马鞭子提出缸口!记住,记住,千万记住!”说完了话,这人 就不见了。这是个神仙!从此往后,小媳妇就不用走老远的路去担水了。要用水, 把马鞭子提一提,就有了。这可真是“美扎”啦! 一天,小媳妇住娘家去了。她婆婆做饭,要用水。她也照着样儿把马 鞭子往上提。不想提过了劲,把个马鞭子一下提出缸口了。这可了不得了,水缸 里的水哗哗地往外涌,发大水了。不大会儿工夫,村子淹了! 小媳妇在娘家,早上起来,正梳着头,刚把头发打开,还没有挽上纂, 听到有人报信,说她婆家村淹了,小媳妇一听:坏了!准是婆婆把马鞭子拔出缸 外了!她赶忙往回奔。到家了,急中生计,抓起锅盖往缸口上一扣,自己腾地一下坐到锅盖上。嘿!水不涌了! 后来,人们就尊奉她为水母娘娘,照着她当时的样子,塑了金身:盘 腿坐在扣在水缸上的锅盖上,水退了,她接着梳头。她高高举起手臂,是在挽纂 儿哪! 这个小媳妇是值得被尊奉为神的。听到婆家发了大水,急忙就往回奔, 何其勇也。抓起锅盖扣在缸口,自己腾地坐了上去,何其智也。水退之后,继续 梳头挽纂,又何其从容不迫也。

水母的塑像,据我见到过的,有两种。一种是凤冠霞帔作命妇装束的, 俨然是一位“娘娘”;一种是这种小媳妇模样的。我喜欢后一种。

这是农民自己的神,农民按照自己的模样塑造的神。这是农民心目中 的女神:一个能干善良且俊俏的小媳妇。农民对这样的水母不缺乏崇敬,但是并 不畏惧。农民对她可以平视,甚至可以谈谈家常。这是他们想出来的,他们要的 神,——人,不是别人强加给他们头上的一种压力。

有一点是我不明白的。这小媳妇的功德应该是制服了一场洪水,但是 她的“宫”却往往有一股好水的源头,似乎她是这股水的赐予者,这到底是怎么回 事呢这个故事很美,但是这个很美的故事和她被尊奉为“水母”又有什么必然的关 系呢但是农民似乎不对这些问题深究。他们觉得故事就是这样的故事,她就是水 母娘娘,无需讨论。看来我只好一直糊涂下去了。

中国的百姓——主要是农民,对若干神圣都有和统治者不尽相同的看 法,并且往往编出一些对诸神不大恭敬的故事,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比如灶王爷。

汉朝不知道为什么把“祀灶”搞得那样乌烟瘴气,汉武帝相信方士的鬼话,相信“祀 灶可以致物”(致什么“物”呢),而且“黄金可成,不死之药可至”。这纯粹是胡说八 道。后来不知道怎么一来,灶王爷又和人的生死搭上了关系,成了“东厨司命定 福灶君”。但是民间的说法殊不同。在北方的农民的传说里,灶王爷是有名有姓 的,他姓张,名叫张三(你听听这名字!),而且这人是没出息的,他因为做了什么 见不得人的事(什么事,我忘了)钻进了灶火里,弄得一身一脸乌漆墨黑,这才成 了灶王。可惜我记性不好,对这位张三灶王爷的全部事迹已经模糊了。异日有暇, 当来研究研究张三兄。

或曰:研究这种题目有什么意义,这和四个现代化有何关系有的!我们要了解我们这个民族。

散文大家汪曾祺散文欣赏:葵·薤 小时读汉乐府《十五从军征》,非常感动。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里中有阿谁”——“遥望是 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 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诗写得平淡而真实,没有一句进出呼天抢地的激情,但是惨切沉痛, 触目惊心。词句也明白如话,不事雕饰,真不像是两千多年前的人写出的作品,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完全能读懂。我未从过军,接触这首诗的时候,也还没有经 过长久的乱离,但是不止一次为这首诗流了泪。

然而有一句我不明白,“采葵持作羹”。葵如何可以为羹呢我的家乡人 只知道向日葵,我们那里叫做“葵花”。这东西怎么能做羹呢用它的叶子向日葵的 叶子我是很熟悉的,很大,叶面很粗,有毛,即使是把它切碎了,加了油盐,煮 熟之后也还是很难下咽的。另外有一种秋葵,开淡黄色薄瓣的大花,叶如鸡脚, 又名鸡爪葵。这东西也似不能做羹。还有一种蜀葵,又名锦葵,内蒙、山西一带 叫做“蜀蓟”。我们那里叫做端午花,因为在端午节前后盛开。我从来也没听说过 端午花能吃,——包括它的叶、茎和花。后来我在济南的山东博物馆的庭院里看 到一种戎葵,样子有点像秋葵,开着耀眼的朱红的大花,红得简直吓人一跳。我 想,这种葵大概也不能吃。那么,持以作羹的葵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后来我读到吴其浚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和《植物名实图考》。吴 其浚是个很值得叫人佩服的读书人。他是嘉庆进士,自翰林院修撰官至湖南等省 巡抚。但他并没有只是做官,他留意各地物产丰瘠与民生的关系,依据耳闻目见, 辑录古籍中有关植物的文献,写成了《长编》和《图考》这样两部巨著。他的著 作是我国十九世纪植物学极重要的专著。直到现在,西方的植物学家还认为他绘 的画十分精确。吴其浚在《图考》中把葵列为蔬类的第一品。他用很激动的语气, 几乎是大声疾呼,说葵就是冬苋菜。

然而冬苋菜又是什么呢我到了四川、江西、湖南等省,才见到。我有 一回住在武昌的招待所里,几乎餐餐都有一碗绿色的叶菜做的汤。这种菜吃到嘴 是滑的,有点像莼菜。但我知道这不是莼菜,因为我知道湖北不出莼菜,而且样子也不像。我问服务员:“这是什么菜”——“冬苋菜!”第二天我过到一个巷子,看 到有一个年轻的妇女在井边洗菜。这种菜我没有见过。叶片圆如猪耳,颜色正绿, 叶梗也是绿的。我走过去问她洗的这是什么菜,——“冬苋菜!”我这才明白:这 就是冬苋菜,这就是葵!那么,这种菜作羹正合适,——即使是旅生的。从此, 我才算把《十五从军征》真正读懂了。

吴其浚为什么那样激动呢因为在他成书的时候,已经几乎没有人知道 葵是什么了。

蔬菜的命运,也和世间一切事物一样,有其兴盛和衰微,提起来也可 叫人生一点感慨,葵本来是中国的主要蔬菜。《诗·邠风·七月》:“七月烹葵及菽”, 可见其普遍。后魏《齐民要术》以《种葵》列为蔬菜第一篇。“采葵莫伤根”,“松 下清斋折露葵”,时时见于篇咏。元代王祯的《农书》还称葵为“百菜之主”。不 知怎么一来,它就变得不行了。明代的《本草纲目》中已经将它列入草类,压根 儿不承认它是菜了!葵的遭遇真够惨的!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想是因为后来全国 普遍种植了大白菜。大白菜取代了葵。齐白石题画中曾提出“牡丹为花之王,荔 枝为果之王,独不论白菜为菜中之王,何也”其实大白菜实际上已经成“菜之王” 了。

幸亏南方几省还有冬苋菜,否则吴其浚就死无对证,好像葵已经绝了 种似的。吴其浚是河南固始人,他的家乡大概早已经没有葵了,都种了白菜了。

他要是不到湖南当巡抚,大概也弄不清葵是啥。吴其浚那样激动,是为葵鸣不平。

其意若曰:葵本是菜中之王,是很好的东西;它并没有绝种!它就是冬苋菜!您到南 方来尝尝这种菜,就知道了! 北方似乎见不到葵了。不过近几年北京忽然卖起一种过去没见过的 菜:木耳菜。你可以买一把来,做个汤,尝尝。葵就是那样的味道,滑的,木耳 菜本名落葵,是葵之一种,只是葵叶为绿色,而木耳菜则带紫色,且叶较尖而小。

由葵我又想到薤。

我到内蒙去调查抗日战争时期游击队的材料,准备写一个戏。看了好 多份资料,都提到部队当时很苦,时常没有粮食吃,吃“荄荄”,下面多于括号中 注明“(音“害害”)”。我想:“荄荄”是什么东西再说“荄”读gai,也不读“害”呀!后来 在草原上有人给我找了一棵实物,我一看,明白了:这是薤。薤音xie。内蒙、 山西人每把声母为X的字读成H母,又好用叠字,所以把“薤”念成了“害害”。薤叶极细。我捏着一棵薤,不禁想到汉代的挽歌《薤露》,“薤上露, 何易皠,露皠明朝还落复,人死一去何时归”不说葱上露、韭上露,是很有道理 的。薤叶上实在挂不住多少露水,太易“皠”掉了。用此来比喻人命的短促,非常 贴切。同时我又想到汉代的人一定是常常食薤的,故尔能近取譬。

北方人现在极少食薤了。南方人还是常吃的。湖南、湖北、江西、云 南、四川都有。这几省都把这东西的鳞茎叫做“藠头”。“藠”音“叫”。南方的年轻 人现在也有很多不认识这个藠字的。我在韶山参观,看到说明材料中提到当时用 的一种土造的手榴弹,叫做“洋藠古”,一个讲解员就老实不客气地读成“洋晶古”。

湖南等省人吃的藠头大都是腌制的,或入醋,味道酸甜;或加辣椒,则酸甜而极 辣,皆极能开胃。

南方人很少知道藠头即是薤的。

北方城里人则连藠头也不认识。北京的食品商场偶尔从南方运了藠头 来卖,趋之若鹜的都是南方几省的人。北京人则多用不信任的眼光端详半天,然 后望望然后去之。我曾买了一些,请几位北方同志尝尝,他们闭着眼睛嚼了一口, 皱着眉头说:“不好吃!——这哪有糖蒜好哇!”我本想长篇大论地宣传一下藠头的 妙处,只好咽回去了。

哀哉,人之成见之难于动摇也! 我写这篇随笔,用意是很清楚的。

第一,我希望年轻人多积累一点生活知识。古人说诗的作用:可以观, 可以群,可以怨,还可以多识于草木虫鱼之名。这最后一点似乎和前面几点不能 相提并论,其实这是很重要的。草木虫鱼,多是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对于草木 虫鱼有兴趣,说明对人也有广泛的兴趣。

第二,我劝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么都要尝尝,不管是古代的还是异 地的食物,比如葵和薤,都吃一点。一个一年到头吃大白菜的人是没有口福的。

许多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的蔬菜,比如菠菜和莴笋,其实原来都是外国菜。西红 柿、洋葱,几十年前中国还没有,很多人吃不惯,现在不是也都很爱吃了么许多 东西,乍一吃,吃不惯,吃吃,就吃出味儿来了。

你当然知道,我这里说的,都是与文艺创作有点关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