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行走
风中行走 看节气,早已是“春风又绿江南岸”了。可惜大西北的春天,草木萧瑟,狂 风肆虐,沙尘漫天,丝毫感觉不到春的暖意。夜里,我被风哭醒了。睁开眼,夜色寒凉,风声呜咽。不知是干枯的树枝 挂住了风的衣衫,还是空中的电线缠住了风的乱发,亦或是日益高大拥挤的楼房 挤瘦了风的身躯,反正他发了疯一样。扬起一团团沙尘愤怒地砸向玻璃窗,恶狠 狠地撕扯着电线,树木被推搡得东倒西歪。一股又一股的风在各条街巷窜进窜出, 不期而遇的两股风,互相撕扯着对方的衣衫和头发,气急败坏地不断指责叫嚣着。
呼啸而至的风声忽大忽小,如鬼哭狼嚎般凄厉碜人。我不由裹紧被子睡去,梦中 风声肆虐。
清晨,透过玻璃窗抬眼看天空灰蒙蒙一片,鼻息中的土腥味越来越浓。低 头,窗台上落了一层尘土,原来风沿着自己熟悉的每一条缝隙,携尘土而入,已 然反客为主了。院子里的簸箕、筛子、脸盆被风耍得团团转,丁零当啷散落各处。
脚刚迈出家门,风便从不同的方向窜过来,东拉西扯一番,真可谓无孔不入。为 避风,我总把自己武装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一双眼睛看路,或者干脆背风倒行。
风中走惯了,却发现这些措施都于事无补,无论你愿不愿意,从你迈步的那一刻 起,其实你已经身处风中。不管是背风而行,还是迎风而上,总免不了在风中行 走。在风中行走的日子,不是被风沙迷了眼,就是被风沙弄得个灰头土脸,这早 已是定数,无处躲避。
马路上的塑料袋和废纸随风翻卷滚动,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忽聚忽散, 全没了方向和章法。银行和商铺悬挂的横幅,让风很是好奇,他掀起放下,放下 再掀起,怎么看都只是一块红布,绝不是和他从小玩到大的门帘。不过在红布上 荡一荡秋千,听自己哗啦啦的歌声,也还不错。风,得意洋洋地不断旋转着身躯, 奋力敲击着沿路的广告牌,撕扯着电线杆上没有贴牢的小广告,裹挟着更多帮凶, 一路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地狂奔而来。天空,大地,一片混沌,散发着土腥味的浑 浊空气,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呼吸道像被卡住了,感觉到了窒息般地压抑,不 得不咳嗽几声清清嗓子。
狂风怒吼中,草随风倒伏,摇摆不定。人在风中只能歪着身子行走,树被 不同方向的风刮歪扶正,扶正又刮歪。除了承受风的肆虐,他们能做的就是在大 风过后,抖抖身上的尘土,让自己重新站直。“树欲静而风不止。”树常年生活在风中,比人更能承受风的欺凌。风从树 林穿过,我听到撕身裂骨的声音飘荡在树林上空。高耸修长的白杨在风中不屈地 挺立着,有些小树被狂风拦腰截断,更多的白杨挺着圆润的身子在风中晃动,虽 不时有树枝被大风猛然折断,但风中的白杨依然不停地向上,向上。树冠如盖的 槐树分列路两旁,树梢被风揉来拧去飘忽不定,凭着手牵手的力量,他们共同抵 御着风沙。沙枣树在不同方向的风中变得扭曲而古怪,弯弯曲曲的树身刻满了风 霜,无论老幼,都坚韧而奇崛。最终这些经历过风雨洗礼的树,都能长得粗粗壮 壮,韧性十足地挺立在大地上,任尔东南西北风,也无力再撼动他们了。
风不召即来,像熟门熟路的亲朋好友一般,隔三差五就跑来一趟。其实更 像无赖一样一时半会赖着不走,躲在东家窗根下听一点闲言碎语,溜进西家后院 里转悠一圈,支棱起耳朵听点私房话,然后把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和尘土细沙一起 搅拌一下,立马背着手腆着肚,神色诡秘地绕着村前的白杨林转个弯,一路溜达 一路诡笑,笑得白杨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到每家每户都要进去转悠一圈,丢下 一两句不咸不淡不痛不痒高深莫测的话,顺便把西家茅厕的臭味卷进东家厢房, 把赵家的饭菜香刮进张家的猪圈,把邻家妹妹的情书悄悄塞在刘寡妇家的菜园子 里。最后想溜进村后的沙枣林,结果把自己挤成了丝丝缕缕。
说起风,我竟然从没有感受过“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温软。这样的风应该蕴 含清雅的花香,泥土的芬芳,像妈妈温热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头顶,梳理着我的 柔发。更像一支画笔,点染出大片大片的绿意,遍地金黄的油菜花,争俏斗艳的 各色花朵。也像一位良师益友,循循善诱,不断理清我纠结烦乱的心绪,引领我 聆听天籁的悠远与静美。
生长在腾格里沙漠边缘,风无处不在,却感受不到风的温柔多情。对沙尘 暴三天两头的袭击,大西北的人每日里置身风中,也早已不足为奇了,甚至连这 里的花草树木尘土石头也已习以为常了。该伸枝展叶的,不会因为风而推迟一天, 该争奇斗艳的,哪怕有沙尘遮面,也会含笑迎风绽放。有风的日子,该上班的上 班,该上学的上学,该开业的开业,该种地的种地。人本就活在风中,只要在狂 风来临之时,摆正位置,认准方向,在风中也胜似闲庭信步了。
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和表姐在山野里放羊的时候,就遭遇了罕见的黑 风暴。那天,天边忽然出现了一朵黑云,就像墨汁被猛然泼到宣纸上,一团团墨 迹晕染开来,迅速扩大不断膨胀,像一个张牙舞爪的黑色巨魔。就在我们盯着那 朵可怖的黑云怔忡之时,黑云忽然从天边四散开来,顷刻间天地一片昏暗。我们 被浓重的黑雾笼罩起来,恍惚间似乎被恶魔囚禁在黑黑的山洞,眼前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最近那只羊肥美的白尾巴。黑气弥漫四野,寒风凌冽飞沙走石,黑风暴整 整刮了一天一夜,刚刚出土的麦苗被风沙掩埋了;
即使没有被掩埋,露出地面的 麦苗也被冻死了;
昨天还在水渠里流淌的清水变成了泥潭,许多羊陷入泥潭无法 动弹,慢慢死去;
还有很多牧羊的孩子在风中不知去向。
风越刮越大,弥漫的黑色渐渐淡了些。我和表姐随着羊群,蜷伏在一个沙 沟的背风处。单薄的春衣,挡不住刺骨的寒风,飞沙走石裹着雪花生硬地打在脸 上,抱着双肩发抖的我们迷失了回家的方向。风中行走习惯的我们,无所畏惧。
想想顺风而行其实并不是捷径,认准方向才是关键。最后我们断定,黑风暴一路 向东南而去,我们的村庄在正东方向,不能随着风的方向走,那样会越走离家越 远,只能半顶着风走,说不定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就这样,我们顶风冒雪一路 向东。虽然路途中也有迷惑,甚至路过邻村时有恶狗挡道,但是,当其他孩子还 在风中摸不清方向的时候,全村的大人还满山野找我们的时候,我们自己却走回 了家,那天风寒雪冷。
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风声伴着日子前行。大西北的风虽然凌厉,有时 也能让人迷失了方向,但是却不能阻止四季的轮回。几场沙尘暴过后,大地回暖, 春意萌动。当风声落定,依然是尘归尘,土归土。有人群的地方,风便无处不在, 当风起时,请认准方向继续前行,莫让精彩的日子随风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