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文化语境下文学经验危机的美学反思】传媒大学

传媒文化语境下文学经验危机的美学反思

传媒文化语境下文学经验危机的美学反思 摘要:由电子媒介推动的传媒文化,有力地改变着人们的生存方式、 感受方式和理解方式,也给文学艺术带来空前的经验危机。文学经验的本质是人 的经验,它诞生于虚构和感性之间的碰撞、融合,以及人的感性生存和言语行为 之间的“裂隙”。但在传媒文化语境下,生活现象被过度解释“透穿”,内蕴丰富的 “故事”蜕变为“事故”,经验被抽象化;
语言的工具化以及媒介话语的全息性、叙 事性和无序性,消弭着滋生经验的边界。更严重的是,在“伪经验”盛产的传媒时 代,“现实”正被过量的符号、信息围困和悬置,可供提取的文学经验已然被抽离。

从经验美学视角反思文学的危机,是推动文学艺术走出困境的一条理想路径。

关键词:文学经验;
传媒文化;
解释;
边界;
现实 中图分类号:I0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6)07-0157-07 在传媒文化充斥甚至主导日常生活的今天,作为精神形式存在的文学 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空间挤压。世界各地发生的事件被加工成信息在全球传播,我 们常常感叹世界是如此丰富多彩。然而,以书写生活为己任的文学艺术却并未同 样地丰富起来,反而日趋浅薄了,南帆教授将这一现象称之为“奇怪的逆反”。他 敏锐地指出:“面对如此波动的世界,科学家不得不提供每秒运算一千万亿次的 超级计算机处理蜂拥而来的数据。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某些文学仿佛出现了一 个奇怪的逆反——文学仿佛越来越简单了。”①尤其是近年来力图书写当下生活 的作品,比如余华的《第七天》、苏童的《黄雀记》、阎连科的《炸裂志》等小 说,不论内容题材的选择,还是艺术手法的运用,的确都“越来越简单了”,陷入 信息化写作的困境。作品讲述的一切,在这个传媒时代早已司空见惯,它没有提 供超出现有认知的新质素。那么,文学艺术的价值何在?造成这一困境的根源是 什么?如何寻求破解之道?这些是当下创作界和理论界面临的最迫切问题。多数 论者停留在技术层面上,认为是具体的艺术手法、观念缺乏创新,这固然是一个 重要原因,但并未触及本质。我们认为,应从美学的高度反思传媒时代究竟给文 学艺术带来何种挑战,作家的感觉结构正经历着何种变化,唯有如此,这一困境 的深层奥秘才能得以解开。杜威、伽达默尔、本雅明等先哲均曾围绕类似的问题 做过思索,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理论视角聚焦于一个概念——经验,留下丰厚的理 论遗产,极具启发性。可以说,经验美学应是破解传媒文化语境下文学艺术困境 的一条理想路径。在这一路径指引下,经验边界的消弭、“现实”的困境、“伪经验”的生产等重要问题得以揭示,从而获得对当下文学经验危机深刻的美学反思。

一、文学经验内涵的美学阐释 经验,是我国当下文艺理论界使用频率极高的一个术语。中国经验、 城市经验、乡土经验、底层经验、现代经验等,这些由文学经验衍生出的家族概 念已成为炙手可热的理论话语。然而,仔细分析不难发现,我们对文学经验这一 术语的内涵至今仍未获得较深刻、清晰的认识,这既造成了理论话语的混乱,又 遮蔽了经验概念本身深刻、丰富的内涵。我国当代文艺理论界对经验以及文学经 验的认识呈现出以下三种态势。

第一,从传统的文艺心理学角度,对经验作印象式、体悟式理解,已 故著名文艺理论家童庆炳先生是这一方面的代表。童先生对经验的理解非常宽泛, 认为“这些个人的见闻和经历及所获得的知识和技能,统称为经验”,而“体验是 经验中见出深义、诗意与个性色彩的那一种形态”。②经验唯有进一步升华至体 验,人的情感才诗意化,意义才深刻化,感受才个性化。可见,经验和体验之间 并无严格区分,是一种包含与被包含关系,所谓见出“深义”“诗意”和“个性”,也 因人眼光和艺术手法的各异而殊难说清。事实上,为了回避这些难题,外延更大 的经验概念便成为文艺理论话语的首选,但其内在所指却为外延更小的体验,经 验与体验混用的尴尬局面在当代文艺理论界占主导地位。在论述体验特征时,童 先生主要还是从文艺心理学角度,分析了创作和欣赏过程中的移情、想象、反思、 沉淀、感受等审美心理现象,并未提出理解经验、体验的新角度,仅停留于印象 和体悟的层面。

第二,经验成为当下文艺理论界在面对西方强势话语入侵时,出于理 论上自卫的需要,而提出的一个命题。文学经验概念的内涵更加含混,近乎无所 不包。2007年由文学刊物《芳草》发起的为期长达三年的“中国经验”研讨会即是 代表。这里的“中国经验”是“一种方式、一种关注中国问题的问题意识、一种进 入现代性体系的出发点”③。显然,这里的经验概念亦无实在内涵,它只是为了 与西方话语相区分,提请我们注意在进入现代性体系时,文学艺术需要面对哪些 本国特有的问题。

第三,在文学经验理论化道路上迈出实质性步伐的,是2008年由余华 发起的以“文学问题”为总题目的年度研讨会,而“文学与经验”正是其压轴论题。

会上的一些成果首次在生存哲学、美学的高度对文学经验的内涵作了探索。余华 深刻指出,文学的使命是引领读者“先离开”原有的日常生活经验,带着文学创造的新经验“再回来”,“让我们的经验永远处于更新状态”。④洪治纲教授则在比较 了生活经验与文学经验后,指出经验具有“边界”文化的特质,认为文学经验总是 要不断突破“边界”,“通过主体独特而富有智性的话语营构,打破这些‘惯例’,于 经验的整合之中呈现出生活的可能性”。⑤这些阐述揭示了文学经验之于人在美 学、人类学上的重要意义,远非那些空洞含混的说辞可比,为我们在学理上讨论 文学经验指出了一条道路。

所以,我们将先从美学角度,对文学经验这一概念的内涵做深入阐释。

文学凭借审美的力量,能再现甚至创造“完整的人的图景”,其根源在于,文学与 人的生存在感性和虚构两个维度具有深刻的同构性。所以,感性和虚构是文学经 验的人性之根,也是对文学经验进行美学阐释的逻辑原点。

1.人作为经验的存在 (1)人作为感性的存在。感性与虚构作为人的两大特质,二者博弈 冲撞,相互融合,相互渗透,最终确证了人作为经验的存在。人的感性特质长期 以来是被贬低和忽视的,直到鲍姆加登将其当作美学研究的对象才逐渐获得正名, 后人正是在此基础上逐步获得了对人美学的发现。马克思将人的感性存在置于人 类社会的历史发展进程中观照,真正确立了感性之于人生存的本体论意义。美的 感性存在绝非静止的感性直观,而是内化于人的实践活动全过程,人的知、情、 意等与生俱来的感性要素得到最大程度的解放和激活。“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 ⑥在剥离了抽象的意识经验和直接的感官经验之后,我们就开始直面“人本身”, 这正是人的感性存在。感性力量的彰显要保护和丰富人的感觉,让其对一切事物 都“有感觉”,成为感受社会生活敏锐的“末梢神经”。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人类 社会的最高美学目标应是:“已经生成的社会,创造着具有人的本质的这种全部 丰富性的人,创造着具有丰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觉的人作为这个社会的恒久的 现实。”⑦这种丰富、全面、深刻的“感觉”,正是作为感性存在的人的本质。

(2)人作为虚构的存在。虚构,就是虚设一个结构,将人的感性力 量和一切行为均纳入其中,使其获得可供人思考、叙述的形式。阿恩海姆深刻指 出:“知觉必须寻求结构。事实上,知觉即是结构的发现。”⑧没有结构,人的知 觉和社会就不可能存在,虚设结构,即虚构的能力便具有了发生学的意义。日常 生活总是在销蚀人的感性存在,一切都转瞬即逝、无从把捉,人将坠入虚无的深 渊,而虚构则将人从深渊中拯救出来。从虚无到虚构,一切流逝的生活经验,都 将在虚构中获得意义的确证,它是当下生活的依据,也是开启未来生活的基础。

所以,虚构之于人的意义在于,它使人避免沉沦于即刻的当下瞬时体验,而是将过去、当下和未来叙述成一个结构,开拓出一个可供人栖息的世界。反之,“没 有这种从自然到叙事的转变,没有这种从经受时刻到阐述时刻的转变,一个只是 在生物意义上的生命可否当作一个真正人类意义上的生命,就成问题了”⑨。总 之,虚构使人可以尽情地想象和感受,凭借这种诗性智慧去创造和发现,在虚构 的境界迸发出夺目的感性光辉,这恰恰是人最可宝贵的能力。

(3)人作为经验的存在。经验理论在西方思想史上经历了从认识论 向本体论的发展历程,即从古希腊至15世纪的朴素经验论,到16至19世纪的经验 认识论向本体论过渡,再到20世纪以来的经验本体论展开。尤其是伽达默尔、杜 威和本雅明的经验理论,为文学经验研究拓展了理论视野。⑩沿着这一理论传统, 我们可以从美学的视角,对经验之于人生存的本体论意义有更深刻的认识。人作 为美的感性存在,总是洋溢着勃勃的“感性冲动”,向往无限丰富的感性生存境 界;
人作为虚构的存在物,总是喷薄着不息的“形式冲动”,力求赋予生活世界以 把握的统一性。单独的感性和虚构都无法对人的生存作出全面描述,而经验作为 一个美学意义上的本体论概念,它所欲描述、概括的正是感性和虚构这两种本能 力量的博弈对人生存的塑造。如果任由感性力量恣意挥霍,人将淹没在动物式的、 肤浅低级的原始感官冲动中。如果某种单向度的虚构力量完全整合了人类生活, 不同的感性个体被单一的“形式冲动”所统治,那么,人的感性力量也就奄奄一息 了。这两种情形下,感性与虚构之间的冲突日渐弱化,人陷入非经验生存。反之, 感性与虚构相互博弈、彼此涵融的状态则是一种经验生存,完整意义上的人应是 一种经验存在。这两种力量的平衡、互动,构成了人类文化创造的基本动力。

2.从人的经验存在到文学经验 文学艺术在感性与虚构两个维度与人的存在彼此同构,最终在经验层 面上实现会通。既然经验是人的本质确证,那么也自然应该是文学艺术力求呈现 的对象。文学艺术的使命就是在想象的世界中,运用虚构的力量,对现实生活中 单向度的虚构话语体系进行拆解,拯救被压抑的感性力量,使人的感性生命不断 得到丰富和拓展,虚构力量不断得到强化和更新,最终实现对人经验的守护。

杜夫海纳认为:“审美对象就是辉煌地呈现的感性。”B11之所以强调 “辉煌地”,就是指艺术作为人感性存在的一种形式,应全面、深刻、有力地呈现 人的感性光彩。文学艺术不论是何种文体,何种思潮流派,都是通过虚构,发现 并丰富人的感性存在,建构一个经验的世界。“经验的精髓源自具象的事物。”B12 文学将日常生活中早已抽象化的事物再次“具象”化,达到对世界进行再造的效果。

正如马尔库塞所言:“艺术通过重建经验的对象,即通过重构语词、音调、意象而改变经验。”B13其实,不仅文学,一切艺术的终极目的都是要重建人的经验, 抵抗科学理性和日常生活对人的异化,用巴雷特的话说,就是在“为把精神气球 拖回实际经验地面作不懈努力”B14。“虚构废除了种种现实压抑,撤去了意识与 无意识间的屏障,洞开了人的心灵黑箱,那汹涌的集体无意识就把个体淹没了, 把主体消解了。”B15因此,文学的虚构世界就是人本身的一种存在方式。由于文 学艺术与人存在的同构性,在文学阅读过程中,虚构世界中的一切,以最切己、 最本然的状态进入我们的意识。总之,人和文学艺术在感性和虚构两个维度是同 构的,而人的经验自然成为文学艺术呈现的对象,这就是文学经验。

我们可以对文学经验的内涵作如下表述:文学经验指的是文学作为一 种艺术形式,使用语言媒介,运用虚构、想象等手段,将生活世界当作一个整体 进行叙述和把握,凸显人感性生存的丰富性、完整性和浑全性的一种审美现象。

文学经验诞生于虚构和感性之间的碰撞、融合,诞生于人的感性生存和语言行为 之间的永恒“差别”和“裂隙”。文学经验具有本体论意义,它让沉沦于日常生活世 界,或被某单一文化力量塑造的人,获得反思和重新叙述自己生活的能力,真正 “回到生活本身”。

二、过度解释与文学经验的抽象化 文学经验是感性的,这种经验绝非源于被过度“解释”过的各种信息化 的“事故”,而是源于内涵丰富的“故事”。正如本雅明所言:“每天早晨,我们都 会听到发生在全球的新闻,然而我们所拥有的值得一听的故事却少得可怜。这是 因为我们所获知的事件,无不是早已被各种解释透穿的。换言之,到如今,发生 的任何事情,几乎没有一件是有利于讲故事艺术的存在,而几乎每一件都是有利 于信息的发展的。事实上,讲故事艺术有一半的秘诀就在于,当一个人复述故事 时,无需解释。”B16“无需解释”就是突出模糊性,守护人的丰富性、完整性、浑 全性。杜夫海纳也认为:“艺术的特点就在于它的意义全部投入了感性之中;
感 性在表现意义时非但不逐渐减弱和消失;
相反,它变得更为强烈、更加光芒四射。

因此,艺术家是为突出感性而不是创造价值而工作。”B17“创造价值”,就是创造 对人的实际生活有效用的信息,比如,每天媒体传播不休的信息。而“突出感性”, 就是突出处于科技理性和日常生活之间的“模糊”地带,亦即经验,这才是艺术的 真正使命。

然而,文学经验的这种模糊性、丰富性,在传媒文化语境中正面临着 危机。大众传媒常以“真相”的解释者、发掘者、传播者身份自居,一桩事件总是 在反复的“解释”下变得如此清晰透明、一望即知,时间、地点、人物、过程、意义等诸要素均被不容置疑的“解释”话语“透穿”,成为信息的客观传达。传媒正以 其无孔不入的力量,试图对生活中每一件有可能吸引眼球的事情做信息化处理, 力求准确地“解”其内涵,“释”其道理,最终将活泼泼的事件彻底抽象化。作为经 验的存在,人本身就是极端复杂的现象,再加上语境、角度、立场的不同,人及 其所为的事件就是“除不尽”的无理数,近乎“无解”。文学艺术就是要在尊重人“无 解”性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还原经验的完整性。但新闻媒体的“求真”意志和“逐 利”动机,彻底激活了其“解释”的本能,一个事件必须要得出单一、明确的结论, 只能有一种讲述模式。在这一模式的操控下,人们看世界的眼光也越来越单一化、 抽象化了,这正是消解文学经验的劲敌。

黑格尔曾在《谁在抽象思维?》一文中讲述了这一现象:看到凶手被 押赴刑场,如果有人说,也许凶手“还是个强壮的、俏皮的、逗趣的男子呢”,那 么讲这话的人必然会遭到身边多数人的不解,甚至指责。因为在常人思维中,凶 手只可能是无情、暴虐的,怎么可能“俏皮”“逗趣”呢?黑格尔对这些常人的“抽 象”思维表示反感,认为:“在凶手身上,除了他是凶手这个抽象概念之外,再也 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并且拿这个简单的品质抹煞了他身上所有其它的人的本质 ……这就叫做抽象思维。”B18可见,所谓“抽象思维”就是用某种单一化的“解释” 去认知事物,将人的经验抽空,沦为概念化的标签。当今炙手可热的传媒文化正 是训练人“抽象思维”的机器,它只是将世界的丰富表象呈现在我们面前,以不容 置疑的“解释”权告诉我们“是什么”或“不是什么”。当这种“抽象思维”渗入生活的 各个角落,那么人们便会在不知不觉中失去“凝聚”经验的能力,这对于文学艺术 家而言无疑是致命的。辛格指出:“一个作家不应该是个专做解释工作的人,他 不应该千方百计去解释生活中的事实。他应该仅仅是描写它们,尽可能使它们变 成活的。”B19如果像新闻媒体那样,以旁观者的姿态始终跟在生活后面去做“解 释”工作,无疑与文学艺术的精义背道而驰。

三、话语“构架”与经验边界的消弭 文学是一种边界文化,有着深刻的边界意识,文学经验只能诞生于各 种文化形式之间的交界处,边界线正是人感性力量得以喷薄而出的地方。文学家 需要始终以“断裂”的眼光来审视生活世界,发现作为感性存在的人与各种文化体 系之间的“裂隙”,从而进行美的创造。然而,在信息无孔不入的传媒文化语境中, 文学经验得以滋生的边界往往被各种话语信息流消弭了,于是造成了文学经验的 钝化。

界线的发现源于人文化观念的介入,尤其在遇到异质文化结构对抗之时,界线便自然显现。然而,传媒时代的信息传播,是用工具化了语言、图像符 号单向度地向人输送,具有强制性、即时性。用这种符号叙述、表征的世界是枯 燥单薄的,人的经验被挤干,这与文学语言完全不同。今道友信对语言的认识极 具启发性,他认为,“语言能反省自己,符号却不能”B20,“对于语言的反省就是 对于人类本身的反省”B21。人类的语言本是经验的凝聚,当人的经验出现变化时, 语言总是第一时间作出反应。所以,人也可以借助语言来反省自身,真正的语言 可以成为引领我们发现文化边界的向导。萨特曾深刻指出诗性语言对人经验的守 护和传递,认为:“诗人一了百了地从语言—工具脱身而出;
他一劳永逸地选择 了诗的态度,即把词看作物,而不是符号……说话的人越过了此,他靠近物体;

诗人没有达到词……对于诗人,词是自然的物,它们像树木和青草一样在大地上 自然地生长。”B22的确,诗的态度,就是对已经固化的能指与所指的对应结构进 行拆解,发现二者之间的“裂隙”,进而发现不同文化结构之间的“裂隙”。而大众 传媒将语言贬低为工具化的符号,借助它去捕捉事物。如此,语言的经验特质与 其所指之间的界线就被消弭了。传媒文化语境中,语言从未像今天这样遭受滥用。

王安忆有感于此,不无痛心地说:“我不知道有没有过这样的时代,文字遭到如 此不节制的挥霍。一个生词被疾速地用熟,用滥,变成陈词滥调。句式也在被挥 霍,一夜间可传遍所有的嘴皮上,好像已经有百年的历史。”B23语言常常成为人 追逐“解释”“事故”和“好奇”的工具甚至玩具,语言那种足以划出经验界线的感性 特质被剔除了。

在对语言工具化的使用中,大众传媒还以其信息传递的全息性、叙事 性、无序性几乎彻底宰制了人们的精神生活。媒介话语“制造一个‘遗忘的系统’, 在这系统中,文化的连续性转变成一系列瞬间即逝、各自分离的事件,有如持械 抢劫或橄榄球比赛”B24。当这些信息流与刻意制造的“好奇”“震惊”事件相结合后, 人将被裹挟进无尽的信息流中,难以自拔。久之,人本真的感性生存被“遗忘” 了,沦为接收信息的机器,没有独立的思考、清醒的意识,自然也无法发现被媒 介话语遮蔽的边界。

文学经验总是产生于作家对世界和自我认知的“转折点”上。也就是说, 他原有的认知受到来自外界,甚至源于自我的严重挑战,精神陷入某种“危机时 刻”。这一“危机”使作家的认知进入经验的世界,张开审视世界的“第三只眼”。

余华曾言,他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这一“紧张关系”就 是认知“转折”的临界状态。但在信息时代,电子媒介“通过信息有条不紊的承接, 强制性地造成了历史与社会新闻、事件与演出、消息与广告在符号层次上的等同。

多亏了技术支持、多亏了电视广播技术传媒而得以实现的对事件和世界的剪辑,它们被剪辑成了连续、承接、不矛盾的信息——可以与广播节目抽象时空中的其 他符号进行并置组合的符号”B25。也就是说,大众传媒已将我们所有的感知“符 号化”“同质化”和“能指化”,我们已很难从中获得“情与理”“灵与肉”相交织的经验。

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一切都是线性的,滋生经验的边界早已被永无止境的符号 流敉平。

为了达到这一效果,大众传媒往往对生活事件采用叙事化的处理,使 其更易于为人接受。克兰即指出:“新闻故事是以影响公众领会其内容的某些方 式被构架(framed)出来的。”B26由于人本身的虚构性,由故事“构架”包装起来 的信息则极易“乘虚而入”,在叙事的语境中让人接受,这对于我们具有不可抗拒 的诱惑力。这种方法将生活中的一切都按照叙事的“构架”去修剪,达到内容集中、 观点鲜明、结构紧凑的效果,似乎生活本身就是如此规整。于是,事件本身的丰 富性、模糊性便被过滤掉了,人从媒体信息中得到的只是规整的“事故”报道,而 非蕴含经验的“故事”。正如阿多诺所说:“社会生活过程把自己的表面弄得越来 越严实,越来越缜密无隙,这样一来,它就用面纱将社会生活的本质包藏得越 紧。”B27的确,唯有工具化的语言符号,才可能通过话语的组装形成最“严实” 的语境空间,“严实”源于话语符号抽象的稳定性、单一性。这样的话语链条是如 此“缜密”,让无法被简单命名、归类的经验找不到喷涌而出的“间隙”。

鲍曼曾将现代世界的特质精准地概括为“液态”性,好似“流体”没有固 定的边界,它可以到处流动、随物赋形,只要有一点空隙,它都会立即将其填满。

现代信息技术是造成“液态”性的先锋力量,它可以让人足不出户,就被湮没、裹 挟在无尽的信息流中,人的经验无法积淀,悬浮在虚假、空洞的信息“流体”中。

这一语境对于文学经验的生成是非常不利的。杜威即认为:“有两种可能的世界, 审美经验不会在其中出现。在一个仅仅流动的世界中,变化将不会被积累;
它不 是朝向一个终极的运动。稳定性与休止将不存在。”B28对于艺术家而言,经验的 发现需要一定时间来积淀,发现它们与文化结构之间的边界线。然而,现代传媒 话语则“将生命过程简化为仅仅是状况、事件、物体‘如此这般’的前后关系,标志 着作为有意识经验的生命的终止。以单个的、分立的形式实现的连续性是这种生 命的本质”B29。“生命过程”之所以能被按照“如此这般”的关系排列,说明人的经 验已被掏空,可以由媒体话语任意切割。

四、“现实”悬置与文学经验的抽离 随着电子媒介技术的迅猛发展,大众传媒在消弭了经验边界的大地上 开始了悬置现实的行动,使我们置身于一个被过量“符号”和“信息”层层围困和重新编码的社会。如果说真正的“经验”指的是“通过长期的‘体验’所获得的智慧”, 那么,我们现在所能获得的只是被过量“符号”和“信息”刺激“产生的即时的体 验”B30。我们已经很难再回到那原初的,充满“活性”的“实感经验”地面。“经验” 退化为“经历”。因此,不妨将我们所处的时代称为“伪经验”时代,其建构的符号 化“现实”,几乎成了人们感受和认识世界的“元语言”。

文学经验源于对现实生活的感性把握,文学必须表现最真切的现实。

德布林在《叙事体作品的建构》一文中阐释了这一介入现实的过程,即“真正有 创造性的作品必须走出这样的两步:它必须完全接近现实,接近现实的实质,接 近现实的血液、现实的气味,然后突破这个现实,这是一种特殊的工作”B31。可 见,接近现实是第一步,我们接近的绝非现实的表象,而是现实的“实质”“血液” 和“气味”,亦即把握现实的感性特质。我们平常所说的“现实”总是被两股力量偷 换了概念,一是国家意识形态的宏大叙事,二是日常生活中的细微琐事,这二者 的混合就构成了所谓的现实生活。这自然也没错,只不过在文学艺术的世界中, 我们要发掘、呈现的是宏大叙事和细微琐事背后被遮蔽的经验。所以,文学要抽 去横亘在人与现实之间的宏大叙事和琐碎的“一地鸡毛”,让人回到经验的地面。

正如德布林所说,作家首先自己不能为这两重迷障所惑,要始终站在人是经验的 存在这一立场,“突破这个现实”,呈现人的经验。这里的关键是,作家本身要深 深地介入现实,将个体的生存化入现实中。“真正的诗人在各个时代他本身就是 一个事实。诗人必须展示和证明,他是一个事实,他是现实的一部分。作者们不 必从报纸上去窃取那些事实并把它们搅拌进自己的作品里去,这是不够的。”B32 的确,唯有秉持“本身是事实”的姿态,作家才能发现真正的现实,才能对现实展 开深度的思考,发现经验的秘密。

之所以重温德布林关于“现实”的论述,是因为当今文学经验正遭遇空 前的“现实”困境。文学经验所扎根于其上的现实,正被大众传媒制造、传播的符 号话语层层覆盖,媒体传播的“消息”已成为绝大多数人与世界联系的主要途径, “消息”甚至已成为“现实”本身。所以,大众媒体技术使现实生活的经验消解殆尽。

弗洛姆指出了这种社会的不“健全”性,认为:“我们所对付的都是些数字和抽象 的东西,这些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了任何具体经验的范围。再也没有合适于人类尺 度的可以为我们所掌握、所观察的参照系统存在了。”B33事实的确如此。

对于文学经验而言,这些抽象的数字、信息、符号将经验遮蔽了。人 是经验的存在,这一人类生存最根本的“尺度”,此时无法成为艺术创造的“参照 系统”。鲍德里亚将符号与现实界线的消弭称之为现代技术犯下的“完美的罪行”。他认为:“完美的罪行是通过使所有数据现实化,通过改变我们所有的行为、所 有纯信息的事件,无条件实现这个世界的罪行——总之:最终的解决方法是通过 克隆实在和以现实的复制品消灭现实的事物使世界提前分解。”B34这桩“罪行” 的确堪称“完美”,大众传媒可以使现实世界分解,在人与现实之间嵌入一层话语 符号之网。符号信息直接造成伪经验的过度生产,人本真的经验被层层围困、钝 化消解,人的经验面临过剩的贫乏。

当符号与现实混沌一体,人很难再以审美的距离审视现实生活。贝尔 指出:“审美距离的断裂意味着人失去了对经验的控制——即退回去与艺术‘对话’ 的能力。”B35人类从未像今天这样对经验如此无能为力。身边无数由符号信息构 成的伪经验,似乎让我们与世界建立了最紧密的联系。对于文学艺术家而言,似 乎寻找生活素材已无需亲自动手了,大众传媒每天都会将海量信息塞进我们的视 野。然而,文学经验并未因此更容易获得,反而愈加困难。比如,余华2013年推 出的新作《第七天》即以把握“当下现实”为艺术理想,内容都是近年来造成巨大 “震惊”效果的社会公共事件。但由于过度报道,这些“事件”在人们眼中已经司空 见惯,余华对这些“事件”的审美观照并未提供超出新闻媒体和普通大众的新认知 元素。小说被读者戏谑为“新闻串烧”和“微博集锦”,正反映了在这一“现实压倒 想象”的时代文学经验的困境。

由以上分析可见,文学经验是一个具有深刻学理性和充沛理论资源的 话题,在传媒文化语境下对其作美学反思则更具迫切的现实针对性。尤其是进入 新世纪,“艺术终结”“文学终结”等话语甚嚣尘上,如何更深刻、准确地发现病象、 析出病理,成为理论界必须面对的问题。我们认为,经验美学提供了一条理想的 思路。文学经验,其本质是人的经验,关注文学经验就是关注人的存在本身,所 以经验美学的研究具有人性根据和生存论根据。面对文学经验危机的诸多表征, 作家自然无法扭转时代的外部语境,但却可以对其内在的艺术眼光作美学的锻造 和坚守,从而获得穿透和叙述这个时代的洞察力。具体而言,作家首先应对传媒 话语保持清醒认识和高度警惕,对世界的原初认识和感受绝不能被传媒的“解释” 话语所置换,这是重返经验世界的前提。其次,要在“同质化”的文化语境中,以 “外位”性的美学眼光,发现作为感性存在的个体与文化结构之间的“裂隙”,从而 使已被话语信息消弭的经验边界再次凸显出来,这是艺术创造的关键。最后,作 家通过艺术话语的虚构、想象,将被传媒话语悬置的现实世界拉回经验的地面, 呈现人及其生活世界夺目的感性光彩,这也是文学艺术的终极目的。总之,这一 经验美学的路径,有助于我们发现、拯救文学经验的危机,最终重现文学往日的 辉煌。作者:王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