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经典散文推荐三篇]丰子恺经典散文

丰子恺经典散文推荐三篇

丰子恺经典散文推荐三篇 丰子恺经典散文推荐一:野外理发处 我的船所泊的岸上,小杂货店旁边的草地上,停着一副剃头担。我躺 在船榻上休息的时候,恰好从船窗中望见这副剃头担的全部。起初剃头司务独自 坐在凳上吸烟,后来把凳让给另一个人坐了,就剃这个人的头。我手倦抛书,而 昼梦不来,凝神纵目,眼前的船窗便化为画框,框中显出一幅现实的画图来。这 图中的人物位置时时在变动,有时会变出极好的构图来,疏密匀称姿势集中,宛 如一幅写实派的西洋画。有时微嫌左右两 旁空地太多太少,我便自己变更枕头的放处,以适应他们的变动,而 求船窗中的妥贴的构图。但妥贴的构图不可常得,剃头司务忽左忽右忽前忽后, 行动变化不测,我的枕头刚刚放定,他们的位置已经移变了。唯有那个被剃头的 人,身披白布,当模特儿一般地静坐着,大类画中的人物。

平日看到剃头,总以为被剃者为主人,剃者为附从。故被剃者出钱雇 用剃头司务,而剃头司务受命做工;被剃者端坐中央,而剃头司务盘旋奔走。但 绘画地看来,适得其反:剃头司务为画中主人,而被剃者为附从。因为在姿势上, 剃头司务提起精神做工,好像雕刻家正在制作,又好像屠户正在杀猪。而被剃者 不管是谁,都垂头丧气地坐着,忍气吞声地让他弄,好像病人正在求医,罪人正 在受刑。听说今春杭州举行金刚法会时,班禅喇嘛叫某剃头司务来剃一个头,送 他十块钱,剃头司务叩头道谢。若果有其事,这剃头司务剃“活佛”之头,受十元 之赏,而以大礼答谢,可谓荣幸而恭敬了。

但我想当他工作的时候,“活佛”也是默默地把头交付他,任他支配的。

假如有人照一张“喇嘛剃头摄影”,挂起来当作画看,画中的主人必是剃头司务, 而喇嘛为剃头司务的附从。纯粹用感觉来看,剃头这景象中,似觉只有剃头司务 一个人;被剃的人暂时变成了一件东西。因为他无声无息,呆若木鸡;全身用白布 包裹,只留出毛毛草草的一个头,而这头又被操纵在剃头司务之手,全无自主之 权。请外科郎中开刀的人要叫“阿唷哇”,受刑罚的人要喊“青天大老爷”,独有被 剃头的人一声不响,绝对服从地把头让给别人弄。因为我在船窗中眺望岸上剃头 的景象,在感觉上但见一个人的活动,而不觉得其为两个人的勾当。我很同情于 这被剃者:那剃头司务不管耳、目、口、鼻,处处给他抹上水,涂上肥皂,弄得他淋漓满头;拨他的下巴,他只得仰起头来;拉他的耳朵,他只得旋转头去。这种 身体的不自由之苦,在照相馆的镜头前面只吃数秒钟,犹可忍也;但在剃头司务 丢下要吃个把钟头,实在是人情所难堪的!我们岸上这位被剃头者,耐力格外强:
他的身体常常为了适应剃头司务的工作而转侧倾斜,甚至身体的重心越出他所坐 的凳子之外,还是勉力支撑。我躺在船里观看,代他感觉非常的吃力。人在被剃 头的时候,暂时失却了人生的自由,而做了被人玩弄的傀儡。

我想把船窗中这幅图画移到纸上。起身取出速写簿,拿了铅笔等候着。

等到妥贴的位置出现,便写了一幅,放在船中的小桌子上,自己批评且修改。这 被剃头者全身蒙着白布,肢体不分,好似一个雪菩萨。幸而白布下端的左边露出 凳子的脚,调剂了这一大块空白的寂寞。又全靠这凳脚与右边的剃头担子相对照, 稳固了全图的基础。凳脚原来只露一只,为了它在图中具有上述的两大效用,我 擅把两脚都画出了。我又在凳脚的旁边,白布的下端,擅自添上一朵墨,当作被 剃头者的黑裤的露出部分。我以为有了这一朵墨,白布愈加显见其白;剃头司务 的鞋子的黑在画的下端不致孤独。而为全图的主眼的一大块黑色─—剃头司务的 背心─—亦得分布其同类色于画的左下角,可以增进全图的统调。为求这黑色的 统调,我的签字须写得特别粗大些。

船主人于我下船时,给十个铜板与小杂货店,向他们屋后的地上采了 一篮豌豆来,现在已经煮熟,送进一盘来给我吃。看见我正在热心地弄画,便放 了盘子来看。“啊,画了一副剃头担!”他说:“像在那里挖耳朵呢。小杂货店后面 的街上有许多花样:捉牙虫的、测字的、旋糖的,还有打拳头卖膏药的……我刚 才去采豆时从篱笆间望见,花样很多,明天去画!”我未及回答,在我背后的小洞 门中探头出来看画的船主妇接着说:“先生,我们明天开到南浔去,那里有许多 花园,去描花园景致!”她这话使我想起船舱里挂着一张照相:那照相里所摄取的, 是一株盘曲离奇的大树,树下的栏杆上靠着一个姿态闲雅而装束楚楚的女子,好 像一位贵妇人;但从相貌上可以辨明她是我们的船主妇。大概这就是她所爱好的 花园景致,所以她把自己盛妆了加入在里头,拍这一张照来挂在船舱里的。我很 同情于她的一片苦心。这照片仿佛表示:她在物质生活上不幸而做了船娘,但在 精神生活上十足地是一位贵妇人。世间颇有以为凡画必须优美华丽的人;以为只 有风、花、雪、月、朱 栏、长廊、美人、名士是画的题材的人。我们这船主妇可说是这种人 的代表。我吃着豌豆和这船家夫妇俩谈了些闲话,他们就回船梢去做夜饭。

丰子恺经典散文推荐二:渐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 如“渐”。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 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 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 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 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 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假使人生的进行 不象山陂而象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
或者象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 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 “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 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 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哑子弟因屡 次破产而“渐渐”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佣工往往变为奴隶, 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在小 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其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 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甚么强烈的刺激。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 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 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阴阳潜移,春秋 代序,以及物类的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荫的 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 冬夜仍是难于想象饮冰挥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 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 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昼夜也是如此:
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 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已变为夜。黎 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儿女渐渐长大起来, 在朝夕相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 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 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宙的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 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这有 一件比喻的故事:某农夫每天朝晨抱了犊而跳过一沟,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 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过了一年,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 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跳沟。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 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的骗人,使人留连于其每日每时的生的欢喜而不觉 其变迁与辛苦,就是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沟,不准 停止。自己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 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 是“不动”的;其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 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乎这“我”永远不变,实则与时辰钟的针一样的无常! 一息尚存,总觉得我仍是我,我没有变,还是留连着我的生,可怜受尽“渐”的欺 骗!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 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 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定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 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分量上在人 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
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试看 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坐位于老弱者, 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勿 要轧,总有得下去的!” “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 期的旅客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象现 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 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一样的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 “大人生”。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 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 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Blake)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 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丰子恺经典散文推荐三:秋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 两个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 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三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 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 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 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实际,我两年来的心情与秋 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天。我最欢喜杨柳与 燕子。尤其欢喜初染鹅黄的嫩柳。我曾经名自己的寓居为“小杨柳屋”,曾经画了 许多杨柳燕子的画,又曾经摘取秀长的柳叶,在厚纸上裱成各种风调的眉,想象 这等眉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

那时候我每逢早春时节,正月二月之交,看见杨柳枝的线条上挂了细 珠,带了隐隐的青色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我心中便充满了一种狂喜,这狂喜 又立刻变成焦虑,似乎常常在说:“春来了!不要放过!赶快设法招待它,享乐它, 永远留住它。”我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经真心地感动。以为古人都太 息一春的虚度。前车可鉴!到我手里决不放它空过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 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总想有一种足以充分酬偿这佳节的 举行。我准拟作诗,作画,或痛饮,漫游。虽然大多不被实行;或实行而全无效 果,反而中了酒,闹了事,换得了不快的回忆;但我总不灰心,总觉得春的可恋。

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别的三季在我都当作春的预备,或待春的休息时间,全 然不曾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与意义。而对于秋,尤无感觉:因为夏连续在春的后面, 在我可当作春的过剩;冬先行春的前面,在我可当作春的准备;独有与春全无关联 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没有它的位置。

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了。

然而情形与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像昔日的狂喜与焦灼。我只觉得一到秋天, 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调和。非但没有那种狂喜与焦灼,直常常被秋风秋雨秋色秋光 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暂时失却了自己的所在。而对于春,又并非像昔日对于秋 的无感觉。我现在对于春非常厌恶。每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 蝶的扰攘,以及草木昆虫 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 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时候,看到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 桃枝上着了点点的红斑,最使我觉得可笑又可怜。我想唤醒一个花蕊来对它说:“啊!你也来反覆 这老调了!我眼看见你的无数的祖先,个个同你一样地出世,个个努 力发展,争荣竞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悴而化泥尘。你何苦也来反覆这老调呢如 今你已长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 苦,而步你的祖先们的后尘!”实际,迎送了三十几次的春来春去的人,对于花事 早已看得厌倦,感觉已经麻木,热情已经冷却,决不会再像初见世面的青年少女 地为花的幻姿所诱惑而赞之,叹之,怜之,惜之了。况且天地万物,没有一件逃 得出荣枯,盛衰,生灭,有无之理。

过去的历史昭然地证明着这一点,无须我们再说。古来无数的诗人千 遍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得可厌。假如要我对于世间的生荣死灭 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死灭。对于死者的贪婪, 愚昧,与怯弱,后者的态度何等谦逊,悟达,而伟大!我对于春与秋的舍取,也 是为了这一点。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 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 时愁亦重。”我现在对于这话也深抱同感;有时又觉得三十的特征不止这一端,其 更特殊的是对于死的体感。青年们恋爱不遂的时候惯说生生死死,然而这不过是 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体感。

犹之在饮冰挥扇的夏日,不能体感到围炉拥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 们阅历了三十几度寒暑的人,在前几天的炎阳之下也无论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

围炉,拥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种空虚的知识,不过晓得将来 须有这些事而已,但是不能体感它们的滋味。须得入了秋天,炎阳逞尽了威势而 渐渐退却,汗水浸胖了的肌肤渐渐收缩,身穿单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触法郎绒 觉得快适的时候,于是围炉、拥衾,浴日等知识方能渐渐融入体验界中而化为体 感。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状态便是这对于“死”的体感。

以前我的思虑真疏浅!以为春可以常在人间,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没有想到 死。又以为人生的意义只在于生,我的一生最有意义,似乎我是不会死的。直到 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鉴照,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 覆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犹之罹了 疯狂的人,病中的颠倒迷离何足计较但求其去病而已。我正要搁笔,忽然西窗外 黑云弥漫,天际闪出一道电光,发出隐隐的雷声,骤然洒下一阵夹着冰雹的秋雨。

啊!原来立秋过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练,不免还有这种不调和的现象, 可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