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的杜甫
大悲的杜甫 江苏省木渎高级中学 史 俊 江苏省木渎高级中学 李建邡（特级教师） 一、杜甫为何被称为诗圣 唐代元稹在为杜甫撰写的墓志铭中写道：“苟以为能所 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宋代秦 观在《韩愈论》中把杜甫和孔子相比：“杜子美之于诗，实 积众家之长，适其时而已……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 集大成。呜呼，杜氏……亦集诗文之大成者欤。”明代陈献 章在《白沙论诗》曰：“子美诗之圣，尧夫更别传。后来操 翰者，二妙少能兼。”正式给杜甫以“诗圣”之尊称。可见，杜甫被后人尊为“诗圣”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 是艺术成就上，一是思想情感、精神境界上。从艺术成就上 看，杜甫是魏晋六朝以来诗歌的集大成者，是做诗的高手、 圣手；
从思想境界上看，杜甫怀有大悲大爱之心，已然达到 孔子、孟子等圣人的境界。
二、大悲的情怀 悲有大悲、小悲之分。迎风流泪、对月伤心、闺妇伤春、 志士感秋、仕途坎坷、情场失意、别亲送友、思乡怀人等， 这些悲苦，若仅以自己为中心，仅为自己而悲，则为小悲。
若推己及人，悲己而悲人，悲亲友又悲陌生人，进而悲天下 苍生乃至整个人类，则为大悲。杜甫之悲乃大悲也。陕西民 歌云：“唐朝诗圣有杜甫，能知百姓苦中苦。”（一）杜甫悲己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他悲自己为求功名而四处拜 谒，却到处碰壁，受尽冷眼与屈辱。“邯郸驿里逢冬至，抱 膝灯前影伴身。”（《邯郸冬至夜思家》）他悲自己佳节不 得与家人团聚，黑暗寒冷，长夜难眠，孤身一人，形影相吊。
“妻子怪我在，惊定还拭泪。”（《羌村三首》）他悲自己 兵荒马乱，在外奔波，自己历险，妻子担忧，竟还是活着回 家了。“入门闻号啕，幼子饿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 致夭折。”（《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他悲自己身为人 父，却连小儿都不能养活，致其饿死。“朝回日日典春衣， 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曲 江二首》）他悲自己仕途不得志，生活贫困，郁郁寡欢，欲 买酒消愁却没钱，只好典衣赊账。“自经伤乱少睡眠，长夜 沾湿何由彻？”（《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他悲自己在阴风 怒号、秋雨时至之时，屋漏床湿，一家老小，将如何捱到天 明！“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送严公四韵》）他 悲自己入蜀以来靠严公接济，今严公一走，自己风烛残年， 将会孤单无依。“万里悲秋常做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 高》）他悲自己常年颠沛流离，漂沦异乡，如今又年老多病， 孤独无助；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他悲自 己遭逢乱世，壮志难酬，而今两鬓斑白仍功业无成，也悲自 己垂垂暮年，因病戒酒，想借酒浇愁也不得。“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阳楼》）他悲自己年老多病，居无定 所，漂泊江上，亲朋无讯，孤独无助。“细草微风岸，危樯 独夜舟。”“漂漂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抒怀》） 他悲自己一生漂泊转徙，犹如江岸之细草，江中之孤舟，又 如茫茫宇宙中一只离群沙鸥，是那样的渺小、孤独。“出师 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他悲诸葛亮 进而悲自己时运不济，壮志难酬。
（二）杜甫悲人、悲天下苍生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君今在罗网，何以有 羽翼。”（《梦李白》）他悲李白不幸遭流放至夜郎瘴疠之 乡，忧虑友人之吉凶生死。“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 妇人。”“不因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又呈 吴郎》）他悲西邻的一个寡妇，孤苦无依，穷得万般无奈， 只好怀着恐惧的心理扑打别人家的枣子，请吴郎对那寡妇亲 善些。“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东风 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咏怀古迹》其三）他悲王昭君 悲惨的一生：命运不能自主，离别汉宫，远嫁匈奴，生活在 异国殊俗之中，怀念故土，欲归不得，死葬塞外，独留青冢。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 他悲李龟年命运无常，早年得意荣光，而今漂泊憔悴。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 哭声直上干云霄。”（《兵车行》）他悲人民的生离死别。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兵车行》）他悲田园荒芜，民 不聊生，唐朝统治者穷兵黩武，给人民带来了深重苦难。“边 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见青海头，古来 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兵 车行》）他悲统治者穷兵黩武，致使无数士卒战死沙场，魂 不得归。“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 动安如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他悲天下寒士居不 得安，衣不得暖，食不得饱，忍受风雨饥寒的摧残。“苦解 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他悲安 史之乱给人民带来了深重苦难。《佳人》中他悲一个女子的 不幸命运：社会动乱，兄弟乱军中战死，自己遭丈夫抛弃， 幽居深山，卖珠饰度日，采柏子为食。《石壕吏》中他悲一 家人之悲惨遭遇：三男戍，二男死，孙方乳，媳无裙，翁逾 墙，媪充戍。唐军与安史叛军在陈陶作战，唐军大败，四五 万人几乎全军覆没，他写了《悲陈陶》：“孟冬十万良家子， 血作陈陶泽中水。”“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三）杜甫悲国家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他悲国家 遭受战乱，山河破碎，京城荒芜衰败。“戎马关山北，凭轩 涕泗流。”（《登岳阳楼》）他悲国家万里关山兵荒马乱， 动荡不安。“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哀 江头》）他悲昔日繁华热闹的长安因战乱而今已变得冷落萧 条。“花尽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登楼》）他悲国家敌寇入侵，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内外交困，灾难 重重。“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他悲唐王朝 君主昏聩，国家前途堪忧。
（四）杜甫悲整个人类 面对萧萧而下的无边落木和滚滚而来的不尽长江，置身 于“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小舟中，极目“吴楚东南 坼，乾坤日夜浮”的洞庭湖，杜甫悲的不只是个人的孤独、 渺小、韶华易逝，不只是个人的漂泊无依、年老多病，功业 无成，也不只是时世艰难、国家动乱、苍生苦难，他悲的还 有整个人类，他的悲是人类之悲。在滚滚而来、不舍昼夜的 长江面前，在浩瀚无边、永恒存在的洞庭湖边，在苍茫无边、 月圆月缺的月夜之中，人类是多么渺小，孤独，人生又是多 么短暂！正如东坡所云：“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三、大悲的境界 杜甫之大悲，除其诗歌内容的忧愤深广之外，还有其诗 歌形式的境界之阔大，表达情感之壮烈。其悲不是“执手相 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之悲，不是“槛菊愁烟兰泣露”之悲， 甚至不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之悲。他是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之悲，是“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之悲，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之 悲。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月色苍茫，明星低垂，平野空阔，月光随波涌动，大江滚滚东流，境界何等苍茫， 雄浑阔大。“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落木” 冠以“无边”，瑟瑟秋风劲吹漫山遍野的树木，落叶纷纷， 无边无际；
“长江”饰以“不尽”，既指空间上望不到源头， 又指时间上永远奔流不歇，汹涌的长江滚滚而来，永不停歇。
这境界何其雄浑苍凉。“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广阔 无边的洞庭湖水，划分开吴国和楚国的疆界，日月星辰都好 像漂浮在湖水之中，斗转星移，循环不已。这境界是多么开 阔壮丽。这些诗是诗人晚年漂泊西南时，在时局动荡不安， 自己颠沛流离、年老多病、孤苦无依的情况下写的，可以说 感情极其复杂，内心极其凄凉悲惨；
但我们看，诗人并不哀 怜凄怨，而是悲而不伤。杜甫即使悲，也是壮悲，悲得壮阔， 悲得有大境界。
四、大悲源于大爱大志之不得实现 杜甫之大悲源于其有大爱大志。杜甫出身于封建官僚世 家，儒家思想对他影响很深的有两方面：一是仁政之民本思 想；
一是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个人价值追求。
前者使其有大爱之心，后者使其有远大之志。因为有大爱之 心，所以他一旦看到、听到，哪怕是想到百姓受苦受难，就 油然产生悲悯之心，《赴奉先咏怀》《兵车行》“三吏”“三 别”《佳人》《又呈吴郎》《悲陈陶》等皆是体现。他做不 到高蹈出世，甚至做不到独善其身。无论穷达他都想着“济 天下”，并且愈穷愈不得志，其忧国忧民之心愈深刻，愈强烈，愈沉重。所以，当他自家茅屋被秋风吹破，凄风苦雨， 屋漏床湿，漫漫长夜一家老小没法安睡时，他想到的却是天 下受寒受冻的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 颜！”他甚至愿意自己去受难来换取寒士的安居——“呜 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种博 大胸怀，这种精神境界，这种悲天悯人思想足可与耶稣相比。
杜甫认为“守官”是他家的“素业”，所以他一生都未 坠其志。年轻时漫游吴越齐赵，尽览名山大川，广交名流志 士，拥勃勃之生气，怀远大之志向，思想昂扬自信，渴望建 功立业。“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何当击凡鸟，毛血 洒平芜”“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 俗淳”，皆为写照。后来到长安求功名，四处拜谒，其做官 之心可谓强矣。安史之乱爆发，他两度冒死去找国君，忠君 爱国之心可谓诚矣。即使晚年漂泊西南，做官几乎无望了， 他仍念念不忘，“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以愤激之词 说出为政之大志。
杜甫有大爱大志，可上天却故意与他作对：他爱民，而 统治者偏偏役民、苦民；
他爱国，可偏偏安史叛国，藩镇乱 国，奸臣乱政，昏君误国，敌寇攻国，致使国家山河破碎；
他要做官为民请命，而统治者偏偏不接受他，不重用他，不 给他施展才能、实践自己理想的平台；
他期望“致君尧舜上”， 可君主偏偏荒淫无度、穷兵黩武如玄宗，偏听偏信昏聩无能 如肃代；
他愿天下太平，人民安居乐业，可偏偏就爆发安史之乱，造成人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饥寒交迫，田园荒芜， 战死沙场。他有大才，他能够建功立业；
他有大爱大志，他 渴望建功立业。问题是他生不逢时，他时运不济。如此则造 成了其大悲之命运、大悲之情怀、大悲之诗歌。
杜甫之大悲是社会现实、自身遭遇与其英才、悲情、壮 志相矛盾结合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