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廖平文献学的价值论取向
论廖平文献学的价值论取向 作为清末民初经学大师,廖平在学术上的重要贡献,不只是“平分今古 之论”,不只是“尊孔抑古”之论,也不只是小统、大统与天学人学和以《黄帝内 经》五运六气解《诗》《易》之论,更在于他在文献学上的价值论取向。前三者 主要是廖平学经六变的学术贡献,它早已被学界公认,已有许多学者对其作了阐 发,也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但廖平文献学的价值论取向则尚未被人们所重视。在我国古代经学家和文献学家中,廖平是一位特立独行的怪才,当清廷四库馆学 者和藏书家把“弘道设教’“阐明圣学”作为文献学最高目标的时候,这位另辟蹊径 的怪才对文献学价值目标作了极具创造性的设定;当清代许多士人还沉溺于经学 文字考究中时,他却跳出文献本身大谈“致用”之学,并对今古经文文献的价值进 行了重新评估;当其他经学家还停留在吸取文献校勘理论考经时,他开始结合自 己文献学实践,拓展并升华了文献文字的内涵。下文就围绕这几个层面,具体讨 论廖平文献学价值论取向的主要特点及其学术价值与意义。
1文献学的价值目标:‘致用”而非“为己” ‘‘中国学问从西周初叶至清代初叶,虽然其中有注重求知识的_面, 但中国悠久的传统文化之中心乃在追求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强调人与人之间, 如何可以谐和共处,并加以躬身实践。”00261徐复观先生这句话高度概括了我国 古代学问的特点与不足。以封建社会所推崇的儒家思想为例,它虽然提出“格 物’“致知”等目标,但此“格物致知”所追求的既非对求知的渴望,亦非对真理的探 求,而在于“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_个从内在自我完善到 外在实践抱负的‘‘内圣外王”之道,它是一种典型的‘‘为己”之学。正如《论语》 所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即学习的目的是提高自身修养,塑造完 美人格,而后治理国家。故儒家认为学习的主要内容是修德,目的是陶冶情操, 而非摄取知识。学问的终极目标是‘‘为己”这一传统,伴随儒家主导地位的强化而 逐渐走向极端,演变为对事功之学的忽视,而对玄学、心性、天理、宇宙观和形 而上的“道体论”等精神世界的狭隘尊崇。这种摒弃事功、脱离实际,高谈性理, 专注于内心自我修养的为己之学,遇到困难时,便束手无策了。如颜元《性理评》 中所说:“吾读甲申殉难录至‘愧无半策匡时难,惟余_死报君恩"未尝不凄然泣下 也,至览和靖祭伊川‘不背于师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之语,又不觉废卷浩叹,为 生民怆惶久之。”0262求学为己之传统发展至清代,学者开始摈弃空谈心性的空 疏之风,逐渐转向经世实学,强调经世致用。顾炎武认为“昔之清谈谈老庄,今 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_切不问,而曰一贯,曰 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03311他强调‘君子之为学也, 以明道也,以救世也”0498“非利己而已也,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拨乱反正之事, 知天下之势之何以流极而至于此,则思起而有以救之”04166。黄宗義在《梨洲先 生神道碑文》中与顾炎武同声相应:“公谓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 为根抵,柬书而从事于游谈,故受业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方不为迂儒之 学,故兼令读史。”5518且不说颜李学派、瑞安学派这样重实用、重实践的学派, 即便是黄宗義、魏源、龚自珍等经史家也强调经世致用,即学问的起点与终点是 经邦济世,而不仅仅是‘‘为己”。在这里,纯粹的“为己”失去了存在的空间“自我 修养和塑造人格”没有独立的意义与价值,而“经世致用”成为了学问的终极目标。
这种学术倾向自然也影响到清代中后期的文献学家,他们开始从埋头整理文献和 传播知识中走出来,将内在自我修养、求知渴望与外在致用相结合来校雠文献。
与顾炎武、黄宗義一样,廖平认为学习的最终目的,具体地说,即其 所从事的古典文献研究的价值目标,是“致用”而非‘‘为己”,是治学以济苍生而非 达圣贤之境。虽他也尊孔,但不是宣扬孔子崇高的道德境界,而是称赞“《书》 删古史旧说之罅漏,而后能别营壁垒。孔子生知前知,足为天下万事师表。六经 中《春秋》治中a《尚书》治全球,血气尊亲,同入围范。新推尊孔子为天人神 化,迥非言思拟议所可及。若以平庸求之,则个人礼德,乡党自好者类能之。即 如伦理学史画界分疆,以教化始于孔子,故必尽攻圣废经致敌情,而后可以立国。
独尊孔子,则文明不能不属吾国,爱国保种之念,自油然而生矣。”廖平曾说:“窃 治经以求实用为归,违经则虽古书不可用,合经则卽近人新作亦可宝贵。”此即 说,具体研究中,学者可根据某学说需要征引文献,阐释经典,探求文献要义,实 现经邦济世之目的。从《今古学考》中,也可看出他‘‘求实用”之思想。他说:“《王 制》一篇,以后来书志推之:其言爵禄,则职官志也;其言封建九州,则地理志 也;其言命官、兴学,则选举制也;其言巡狩、吉凶、军宾,则礼乐志也;其言国用, 则食货志也;其言司马所掌,则兵志也;其言司寇,则刑法志也;其言四夷,则外夷 诸传也。大约宏纲巨额,皆已具此,宜其为一王大法欤!”67106《王制集说凡例》 又说:“孔子以《王制》为后世法,秦汉与《王制》不同,世遂不明此意,以《王 制》为无用之书。不知后人阴被其福而不知,如《王制》开选举,后世全祖此法。
而众建诸侯,即郡县之遗意;广开学校,亦治化之根本《中庸》之‘百世以俟圣人 而不惑’。今用《王制》之事多为益,倍于《王制》者多为害,习马不察耳。”据 此可知,廖平认为,《王制》篇对现实是有益的。所以,廖平在文献学的价值取 向上,既非专注道德精神境界,亦非仅重视学问本身研究,而是追求致用之目标。廖平代表作《古今学考》在对《五经异义疏证》研究的基础上,发现 今古分类条例混乱,今古杂糅,遂使今古界限模糊,后世不能区分今古。该书分 上、下卷,纠正了前人以文字、义理、师说区分今古的错误做法,明确提出用《王 制》与《周礼》及时间和地域来区分今、古学,并将孔子改制与今古学区分联系 起来,对礼制问题进行了比较全面的梳理,构建了一套系统、清晰的理论体系, 堪称古典文献学经典的巨著,是廖平‘‘致用”的最好体现。他曾在《与宋芸论学书》 中阐述了《今古学考》写作目的:“间尝考国朝经学,顾、阎杂有汉宋;惠戴专申 训诂;二陈(左海、卓人)渐及今古。由粗而精,其势然也。鄙人继二陈而述西汉学 派,撰《今古学考》,此亦天时人事,非鄙人所能自主者也。初撰《学考》,意 在分门别户,息争调和。”_般认为,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两 部经世致用、求国图强之作,均受到廖平《今古学考》《古学考》影响“尽管康 书亦曾反过来影响廖平,但毕竟是次要的”24。作为一位著名的经学家,廖平之所 以能取得如此杰出的文献学成就,正在于其文献学追求的是‘‘致用”而非‘‘求己”。
他认为“通经致用为儒林之标准”Efl212,他指出“古人言通经致用,旧以为将经中 所言施于政事,非也”402,治经要从《王制》入手,以《王制》统经,用策论替 代八股,用制度研究替代小学训诂“以扫—切支离破碎无用之说、不急之辨”212, 寻找切实解决国家衰敝之方法。
可能廖平自己并未意识到,他作为文献学家的价值追求,他个人治学 兴趣,他给文献学设定的价值目标,都区别于儒家求己至圣之传统。在中国古代 思想与求知之间,无用之学与有用之器间一直存在一种博弈关系,多数人选择追 求自身品格完善和高尚道德境界之追求,忽略学问本身对社会价值与意义。廖平 则打破传统偏见,将“致用”放在重要位置,让文献学不再是简单的文献考勘和整 理,而提升至为社会与人类发展服务之高度。
2文献价值重估:重“大义”而轻“空滑” 清代中期乾嘉考据之风的盛行,造成学术局限于狭隘的文献疏证,促 使廖平跳出了文献考证的本身,对今古经文文献价值进行重新评估。他在《经学 初程》一文中说:“子幼笃好宋五子书、八家文。丙子(1876)从事训诂文字之学, 用功甚勤,博览考据诸书,冬闲偶读唐宋人文,不觉嫌其空滑无实,不如训诂书 字字有意。蓋聪明心思,于此一变矣。庚辰(1880)以后,厌弃破碎,专事求大义, 以视考据诸书,则又以为糟粕而无精华,枝叶而非根本。取《庄子》《管》《列》 《墨》读之,则乃喜其义实,是心思聪明至此又一变矣。”26在“宋学义理’“训诂 文字”和“考求大义”这些不同类型之间,廖平显然更倾向于后者,在其眼中,前二者或为‘‘空滑”之学,后者则是“义实”。
在知识领域,廖平所说的“大义”是指那些不局限某一领域的统领性意 义。如他以制度为核心阐释经义:“《论语》因革、损益,唯在制度,至与伦常 义理,百世可知。故今、古之分,全在制度,不在义理,以义理今、古同也。至 于弟子之大义,经师之推衍,乃有取舍不同、是非异致之说。揆之於初,无此分 别。”]73廖平认为,经学文献的核心在其通行的统领性制度,它是宋学与清代汉 学区别之所在,并指出‘‘素王”之义是群经统宗〇“孔子受命制作,为生知,为素王, 此经学微言,传授大义。帝王见诸事实,孔子徒托空言,六艺即其典章制度,与 今《六部则例》相同。‘素王’一义,为六经之根株纲领,此义一立,则群经皆有 统宗,互相启发,箴芥相投。自失此义,则形体分裂,南北背驰,六经无复一家 之言。以六经分属帝王、周公、史臣,则孔子遂流为传述家,不过如许、郑之 比。”]175故廖平在文献整理时更关注知识内在的统领性大义。
在意义领域,廖平所谓的“大义”是指那些不局限某一时间、空间的规 律性意义。如他结合守旧与维新、孔学与天主教及西学,总结其中的规律性意义:
“今天下言治者凡二派:曰守旧。曰维新。言教者亦分二派:曰孔子,曰天主教。
夫政主维新,而教用孔子,此文质合中、礼失求野之说也。或乃厌故喜新,务求 奇辟,于西学不无异同,而独推崇其教,此君子过也。因于《四库》著录存目中 学、教二门西书提要编辑排印。分为二卷:上卷言器诸书皆著录,下卷言学诸书 皆在存目。上卷为守旧者言之,以见西学可甩《四库》于百年前已经著录,发明 其精要,则非不可从之书。维新者不惟推其学,并甘心其教,以为大公无我,远 在中国上。读此编,然后知早经《四库》驳斥,见绝于圣人,取与从远之间,宜 知抉择,而嗜奇好异,颠倒其说者,更可恍然。”又如《经说求野记》:“凡西人 诸说,皆求合于中书,不惟西说可收,古经更可因以征实而大明。孔子有言‘礼 失求野。’因取以为名焉。”廖平对比中西诸书发现,西说可在中国古籍中找到类 言,故其认为中西学具有共通的源。
当然,廖平尚“大义”而轻“空滑”,这一价值论取向虽然有很强的指导意 义,但不可否认也具有1定的偏颇。他认为真正有价值的知识是其内部所体现的 核心要义,只有寻到其根本大义才具有知识的有效性。可是,他忽视了“破碎’‘枝 叶”的文字训诂对寻找文献中大义的必要性与价值。这或许与当时时局思潮变化 有关,学者们为救亡图存,希望从古籍•或西学中找到具有指导价值的大义。不 过,我们也要看到,廖平将乾嘉盛行的文字训诂斥为‘‘空滑”之言,在清代甚至中 国古代长期形成的重‘‘至圣之道”而轻“致用之利”的人文传统中,也有其充分的历史正当性。在清代乃至整个古代知识界,廖平文献学的这种价值取向可说是别具 一格;在古代文献学家和经学家中,他这种重视揭示文献统领性、规律性大义的 意识,算是一种难得的“怪异”。
3文献文字内涵的延展:知识系统的新构与发展 除对文献目标设定与价值重估上表现十分“怪异”外,廖平在《六书旧 义》中对班固《汉书•艺文志》提出的“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 说,郑众倜礼》注中“象形、处事、会意、谐声、转注、假借”说,以及许慎《说 文解字叙》中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说同样进行了新构与发 展,‘‘以班志说为主,取其先出文义较,明郑、许二家文异义,同拊解之以明其 渊源”。
廖平分析班固、郑众、许慎三人对六书的分类认为“班志前四书皆名 象,此说最古,得真实义,郑、许意虽相同,但名目改易,遂启后来异说,使班 氏最初之意反不明,故当急明班说以救之”。他指出,六书当分为象形、象事、 象声、象意四门造字法和专注、假借两门用字法,这虽与段玉裁《说文解字注》 六书说类似,但改变了班固六书皆“造字之本”之说。他说:“班氏只以形、事、意、 声为名,上同名象可知,当就下四字立说,上四字或同或异,所不拘也。近人讲 六书惟知许义,不能推见原始,皆就叙说名目穿凿附会。又但知详上四字而不求 下四字实义,故说解林立,而真解仍秘形声二书,异说尚少解,解指事者就指字 立义,以为指画之形,而不知事字为何义。朱王二家指事门杂引象形中鍾象字以 为指事,犹不过百余字,会意中牵引象事门中合体字,但知会合之义,无复意皆 之分,于是六书之名棍而不清,皆解上四字不解下四字之过也。” 廖平认为,六书是按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顺序出现, 并提出象形字是合象、鍾象、加象的合体,它可分为合象例、鍾象例、加象例、 虚形象例、取意象例、记识象例、反体例、省象例、简繁例、重字例十类;象事 字与象形字相近,是六书的大门,它可分为纯就人身耦体事例、就身见事变体例、 以人依物见事例、身物并见以为事例,以物制物合二物为字、体繁不再从身取义 例,纯举事形例、纯物象事例、就物生事例八类;象意字以“意”字为据,并非全 虚字,它们也有实义,多以不同字合一字,具有简多为少的作用;象声字初以声为 主,后添形旁成本字,其中又有形、事、意之分,是四门中最复杂的一门;而转 注和假借同属用字之法类,转注以意为重,具有简多为少、异名同实等特点,它 可分为双声骈字例、叠韵骈字例、连语例、鍾言足句例、变文协韵例、错综杂出 例、由此及彼例、传注例、《尔雅》例九例;假借则与转注相反,它以声为主,只用单词只字,异实同名,有正例、变例之分,除旧说已注明的假借字外,还可分 官名例、地名例、姓氏例、计识例、品藻例、称号例、单词形况例、鍾言形况例、 语词例、双声连语例、叠韵连语例、同声通写例、叠韵例、合音例、同音例十五 类。
从这个分类系统类目来看,廖平对六书子目的分类几乎囊括了所有类 型,不仅表现出其开阔的视野,也展现了其难得的文献类例意识。譬如,从“事” 出发,将“象事”字细分为“纯就人身耦体事例’‘就身见事变体例’“以人依物见事 例’“身物并见以为事例’“纯举事形例’“纯物象事例’‘就物生事例”等八类,显示出 廖平之卓识“象事字”自许慎改指事后,学者多从“指”字考意,忽视对“事”阐释, 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王引之《经传释词》等列举的象事字中,误采象形、 象事例多,确为指事字例少。廖平所分类例中,除象意字和象声字外,突破字形 与字义二维,采用形、音、义贯通分类法,使整个知识系统更为科学。所以,廖平 在重新细化六书分类系统的同时,也新建构并发展了古代知识系统。
4结语:廖平文献学价值论取向的学术价值与意义 廖平文献学理论与实践不仅打破了传统范式,还对后代文献学发展产 生了重要影响。他的这种文献价值论取向,在清代甚至整个古代文献学界都较为 独特,难怪他在时人与后人眼中都比较“怪异”。
我国传统文化价值取向基本上是一种重视自我品格完善和精神境界 提升的‘‘至圣”之道,达到‘‘至圣”之境界成为比改变自然和社会、探索自然规律 和制度发展更为重要的目标。久而久之,使得士人逐渐失去了探究社会与自然的 兴趣,而热衷于“求己至圣”之道。这点在古代文献学家身上体现较为明显。在这 种背景下,廖平打破传统文献价值取向,将“致用”作为文献学价值目标,而非以“求 己至圣”为目的。为此,他对现有文献知识类型进行重新评估,他以从古籍中寻求 社会发展“大义”为旨归,并重新建构并发展了六书的知识系统,为传统文献学开 辟了新的精神向度,唤起了士人对社会发展的重视,将人们的学习目标引至经邦 济世上。
在我们这个信息时代,廖平文献学价值论取向,不仅对学术研究有很 大的启发意义,也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廖平文献学思想、理论和价值,相信也将 引起更多学者的注意,并发掘出更多的“实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