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性视角下中国比较教育的学科危机的应对的策略
批判性视角下中国比较教育的学科危机的应对的策略 学科危机已成为我国比较教育学界的热点议题。笔者认 为,我国比较教育研究中批判性的弱化是导致学科危机的重 要原因,而强化批判性则是走出困局的必由之路。一、批判与批判性 “批判”所对应的英文为criticize,源于德文kritik。
其词源可追溯至古希腊语Krino,意为“选择性评论”、“区 分”和“筛选”,主要见于文学评论领域。19世纪,由于康 德哲学思想的巨大影响,“批判”在哲学以及其他学术研究 领域中获得了特定内涵。康德哲学赋予“批判”的内涵可以 概括为两点,其一是以理性为标准对所有事物加以审视,其 二是理性自身亦须接受审视,目的在于“建立一所理性法庭, 来保证理性合法的要求而驳回一切无根据的僭妄”。[1]康 德之后,费希特、黑格尔、马克思等哲学家对于“批判”的 使用沿袭了康德的界定,而哲学也越来越被赋予了“批判本 性”。受此影响,其他学术领域亦崇尚基于理性的“批判”, 肯定其对于学术发展的突破性、颠覆性和建设性的价值,并 使“批判意识”、“批判精神”成为学术殿堂中的优秀品质。
所谓批判意识和批判精神,抑或是批判性,在本质上 是一种独立的怀疑精神。它拒绝承认任何绝对、神圣、权威 与潮流,拒绝盲信、盲从,坚持对所有事物进行独立的、理 性的思考和评判。因而,批判性具有如下特征:其一,崇尚 普遍怀疑,在作出判断之前要拷问一切事物的合理性依据;
其二,以独立的理性为基础,其怀疑与判断免受宗教、权力、 功利等因素的诱导或胁迫;
其三,以明确的自我意识为前提, 否则独立的怀疑与评判无从谈起;
其四,追求无止境的超越, 不会满足于任何既有状况。各学术领域的沿革史几乎都证明, 批判性得以强化和弘扬的时期(或领域)也是学术昌盛的时 期(或领域),反则反之。
二、危机境遇中的当下中国比较教育 (一)比较教育的学术地位与价值危机 首先,比较教育的学科身份尚未得到认同。19世纪前 期,一批“比较学科”相继出现。1817年法国学者朱利安发 表了《比较教育的研究计划与初步意见》,被视为比较教育 脱离“史前阶段”或“孕育阶段”而成为“独立学科”的标 志。但慎思之后,很多研究者却发现将比较教育认定为一门 “学科”的依据与逻辑并不坚实,一度被认为是无需证明的 学科身份问题却成了一个“大问题”。对于比较教育是一门 学科、一个领域、一种方法抑或教育研究的一种视角,学界 争论未定。有些研究者或者认为比较教育缺少核心的概念与 原则,或者认为比较研究法不足以成为学科认定的依据,进 而否定了比较教育的“学科”身份。黎成魁就认为比较教育 不是“学科”,而是一个“研究领域”。何塞·加里多则认 为只需承认比较教育是一门“学问”和“知识领域”即可。
[2]顾明远教授认为比较教育是国际教育交流的论坛。[3]比 较教育身份的界定多有争议,以至于有学者在梳理相关文献后无奈地承认,“得到公允的比较教育概念并不存在”。[4] 发展至今,比较教育的身份认定问题尚未解决,而该问题在 与其同时代产生的其他比较学科中却很少存在。
其次,比较教育研究的学术成就尚未得到充分认同, 其价值常受贬损。国内学者多赞同吴文侃教授对比较教育研 究学术价值的设定:研究当代世界各国教育的一般规律和特 殊规律,揭示影响教育发展的主要因素及其相互关系,探索 未来教育的发展趋势。[5]毋庸讳言,我国的比较教育研究 与此目标尚有距离。研究成果数量虽丰,但堪称经典者屈指 可数。查阅当前国内比较教育的文献不难发现,相当数量的 著述仍以翻译、介绍他国的教育状况为主,或附上表浅机械 的“借鉴”或“比较”。无怪乎有学者批评比较教育领域缺 乏具有学术影响力的成果,“仅仅是生产出了大量随处都可 以得到的外国教育资料、知识和信息”。[6] 此外,比较教育面临着“学科领地”危机。在教育学 的学科分化较为粗疏时,比较教育的研究范围涵盖了整个教 育领域,并以“比较研究”区别于教育学的其他子学科。但 “二战”后教育研究领域逐步细化、分化为越来越多的独立 学科,而且“国际视野”、“比较研究”亦被广泛采纳。在 这种情况下,比较教育的“领地”不断流失,越来越面临何 以安身的忧虑。
(二)比较教育的社会地位与价值危机 比较教育的产生源于教育实践领域的需求,而时至今日,“比较教育有什么用”等问题常让此领域的学者如芒在 背。服务于本国教育发展是比较教育的重要功能,但由于各 国在文化传统、社会制度等方面的巨大差异,以及比较教育 研究质量与水平方面的欠缺,这种功能的发挥不甚理想,正 如有学者批评比较教育“不能为教育决策提供依据,人们不 觉得它那么重要”。[7] 更关键的是,比较教育研究成果的信度常遭质疑,比 较教育的学术价值、社会价值都因此被削弱。对国内比较教 育研究的质疑多集中于两个方面。其一,“闭门造车”式的 “猜度”。多数研究者缺乏对国外教育深入的实地考察,其 研究以文献信息为主,易与实际偏离。例如,描述是比较教 育研究的基础,但由于条件所限,很多国内研究者所做的并 非基于切身感知的“描述”,而是“转述”甚至猜测,失真 者绝非少数。其二,“以己度人”式的“揣套”。有些研究 者将我国的教育问题及其分析模式套用于他国,而疏于辨明 具体事实与深层本质。例如有学者质疑,我国启动素质教育 改革后,一系列诸如“某某国素质教育”的研究成果骤然呈 现,似乎这些国家早已开展“素质教育”而其自己却全无察 觉。① 比较教育的价值危机进而导致了研究者的身份认同 问题。比较教育研究者在公众与学界中的知名度和认可度较 弱,研究者常由于对前景缺乏信心而流失。[8] 三、批判性的弱化与中国比较教育的危机境遇在批判性视角内,中国比较教育的危机境遇在很大程 度上源于批判意识的弱化,具体体现于学科意识、科学意识 和本土意识的欠缺。
(一)学科立场的批判性弱化与比较教育的“游散状 态” “游”即无根基,飘移不定;
“散”即无体系,凌乱 难调。“游散状态”旨在指我国比较教育缺乏独立的、确定 的、具有特色的理论体系,而学科立场的批判性的弱化则是 原因之一。
首先,在寻找理论基础时缺乏批判意识。哲学、经济 学、社会学等学科都曾为比较教育提供过作为基础的理论。
但凡有影响的理论均被比较教育纳而用之,兼容并包成了无 鉴别的大包大揽。正如方展画教授所言,过度依赖从其他学 科寻找比较教育的理论支柱,其后果是“这门学科长期以来 一直未能形成自己的理论体系……由于无奈的‘折中’而变 成了一个多学科的理论‘大杂烩’”。[9]项贤明教授对于 这种无批判的“理论借用”同样持批评态度,“比较教育学 不应该只是借用其他社会科学的理论,它还应当在各种不同 的社会科学理论基础上,形成自己对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教育 现象进行解释的基本理论框架”。[10] 其次,学科立场批判性的弱化使我国比较教育至今没 有形成成熟的研究范式。国内学者热衷于对西方比较教育研 究范式的引入,却缺乏甄辨。这种情况早已引起警惕。王长纯教授曾指出,我国的比较教育在学科建设方面一度疏于采 取“和”的立场,而是以“同”的心态“缺乏分析地跟随在 一部分西方比较教育理论后面”,用西方的理论和研究范式 代替自身的学科建设。[11]由于在借用西方研究范式时缺乏 批判性的甄别意识,优劣俱纳,国内比较教育研究中各种研 究范式“你方唱罢我登场”,流于形似和形式。表面上多种 研究范式活跃并存,而实质上却是“空虚的丰富”,鲜有研 究范式能够真正地“扎根”、“结实”。
(二)科学立场的批判性弱化与比较教育的“科学性危 机” 科学性是比较教育研究学术价值的前提。比较教育科 学性危机的成因直接源于科学立场的批判性弱化,抑或说科 学精神与求真意识薄弱。
首先,在学术伦理层面。由于当前我国整体学术风气 欠佳,加之比较教育研究群体的迅速扩大,良莠不齐,比较 教育领域研究功利化和学术操守蜕化的现象并不鲜见。在国 际比较教育学界中,我国比较教育研究者的规模与我国比较 教育研究成果的影响并不对等。20世纪末,全世界得到西方 学界认可的比较教育学术成果中有90%出于英美学者以及 由英美培养的学者之手。[12]究其原因,与其说我国的比较 教育研究“虚”在“方法(论)”层面(methodologically weak), [13]莫如说“虚”在更深层、更关键的学术精神上。
其次,在学术方法层面。比较教育研究的过程与方法应该追求科学性与客观性。正如何塞·加里多所言:“比较 教育不能讲‘应该是什么’,而应该讲‘本来是什么’,或 者更准确的说法是‘好像是什么’。”[14]比较教育研究应 对所掌握的研究资料进行批判性的分析,并在此基础上作出 客观的事实判断,而国内研究恰恰长期缺乏这种实证追求。
再次,在学术创新层面。学术创新不足是比较教育科 学性危机的重要方面。很多研究属于重复研究,资料循环借 用,观点、方法未能突破既有成果。有些研究以对国外教育 问题、理论的“单方介绍”代替“真正深入的‘比较’研究”。
[15]这些问题是研究者缺乏求知精神、独立思考与判断的勇 气必然要导致的结果。
(三)本土立场的批判性弱化与比较教育的“西方中心 主义” 比较教育产生之初,目的在于从别国寻求、借鉴对本 国有益的经验,此中实际上暗含着一个“他国更为优越”的 假设。在进行东、西方教育的比较研究时,许多国内研究者 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首先假定西方的教育优于我国,乃至在 “对本国教育却相对隔膜”的情况下,“常怀着敬畏把西方 的教育理论和教育思想介绍给国内的教育界。当国内出现某 种问题的时候,这些东方的智囊提出的却往往是西方的解决 方案,‘西方国家在这方面如何如何’几乎成为流行的口头 禅”。[16]由于缺乏基于本土的批判意识,国内比较教育研 究在汲取西方教育理论与实践领域的资源时盲目跟从而不重深究,消极引入而不加改造。在“西方中心主义”的冲击 下,我国比较教育研究对教育问题的分析脱离了本土立场, 或者说,正由于失却了基于本土立场的批判性,“西方中心 主义”才如此强势。二者互为因果,导致了恶性循环。这正 印证了“东方学”的创始人萨义德(Edward W. Said)的观点, “东方—西方”并非纯粹的地理学概念,也是文化概念,是 在“西方中心”的体系内“人为制造出来的”,而“东方” 却因囿于这一体系而失去了自我意识。[17] 四、批判性的强化与中国比较教育的困境超脱 批判性的弱化是导致中国比较教育陷入危机境遇的 原因,要摆脱危机状态则须重申、强化比较教育研究的批判 性。
(一)批判性的强化与“中国的比较教育理论” 比较教育无论被视作学科、研究领域抑或是国际教育 交流论坛,均应具有广泛的包容性。在比较教育理论的建构 方面,不同国家、民族与文化区域是平等的,均“有权”建 立具有自身特征的理论体系。然而,“如果缺乏理论上的想 象力和反思,必然会沦为对西方已有比较教育理论和模式的 无批判的服从与肯定”。[18]正由于我国对西方比较教育理 论的过度依赖,所以尚未形成得到公允的“中国的比较教育 理论”。
要解决这一问题,当务之急就是强化我国比较教育研 究的批判意识。批判意识的前提是明确的自我意识。比较教育在本质上是一种异质文化的交流过程,只有植根于本土文 化传统才能走入世界体系。比较教育学者不能局限于理论引 介,而应积极建构本民族的比较教育理论。建构本民族的比 较教育理论不是简单地将西方理论本土“化”,而是理论的 本土创生和本土生长。正如项贤明教授指出:“西方的‘知 识’,即便‘通过翻译而变为本土化的’,也仍然是西方的 ‘知识’。”[19]鉴于此,“中国的比较教育理论”的培育 和建立要求中国比较教育学者必须树立自我意识、批判意识 和本土意识。
(二)批判性的强化与比较教育学科形象的改善 改善比较教育当前的学科形象,既需要学理上的审思 与辩护,也需要实践领域的建设。如果脱离了批判意识,两 方面都不可能取得任何进展。
批判的审思可以提供认识身份危机问题的新思路。以 比较教育学的“学科身份”为例,有学者认为比较法虽是比 较教育借以安身立命的方法,但它却不为比较教育所专有, 更不能作为认定学科身份的依据。面对此类困境,很多学者 超越了对“比较”与“比较教育”的常规理解,从新的视角 去求解“学科存在与发展的最终根据”。[20]王长纯教授、 饶从满教授等学者认为,作为方法的“比较”确实为各学科 共用,但“比较教育”中的“比较”并非一般方法,而是“一 种全球意识”、“一种面向世界、走向世界的基本立场”。
[21]比较教育之所以为比较教育,不是由于比较的方法,而是由于比较的意识和视野,这是贯穿于比较教育研究始终的 灵魂,也是比较教育区别于其他学科的根本所在。超脱常规 思维与传统观念的束缚,对于在理论上重塑比较教育的学科 形象甚为必要。
相比之下,实践领域踏踏实实的建设对比较教育学科 形象的改善更为关键。我国比较教育研究的原创性问题、研 究信度问题、学术风气问题如果得不到解决,学科形象的改 善只是空话一句。在这个方面,批判意识尤为重要。
(三)批判性的强化与比较教育研究实践价值的实现 我国比较教育研究的实践价值受到质疑,其原因并非 比较教育研究没有履行其借鉴国外经验的职责,而是因为无 甄别、无批判的借鉴。“借鉴”虽是多数比较教育研究的目 的,但许多“借鉴”却属于缺乏针对性的盲目借鉴,研究者 撰写“借鉴”甚至成了为追求著述体例完整的习惯性行为, 其目的未必在于“致用”。这反映了研究者缺乏对本国教育 的长期关注与深入理解,以及在此基础上针对所借鉴内容的 批判性的甄别意识。正如有学者指出,“中国比较教育研究 缺少对本国教育的研究,这是影响比较研究深入发展的关键 问题……结果对外国教育的研究也很盲目,人云亦云”。[22] 强化本土立场的比较教育批判性,可以使研究者为本 国教育实践服务的意识更清晰,从而更充分地实现比较教育 研究的价值。教育问题纷繁复杂,往往形同而质异,使跨越 异质文化的比较研究颇具难度,并因此常在研究深度方面受到质疑。对比较教育研究这一特殊的学术领域而言,研究深 度以及以此为基础的实践价值,必须建立在对国内外教育问 题进行理性的、批判的和实证的分析辨别、去伪存真、求同 索异的基础之上。
(四)批判性的强化与比较教育的“谏诤形象” 教育决策需要比较教育为其提供依据,只有通过合理 性证明的政策才能获得广泛认可并顺利实施。然而,国内的 比较教育缺乏批判的意识与胆识,偏重政策辩护并常为辩护 而出现“选择性失明”,无视与政策立场相矛盾的信息。比 较教育学者“成为教育决策者的附庸”,[23]既不能引鉴切 实可行的教育政策,更不能进行有力的政策批评。
对教育政策进行批评和证伪是比较教育不可放弃的 重要功能。美国学者麦克莱伦(J.E.McClellan)曾这样评价 比较教育的批判价值:“它就像一面巨大的放大镜,把我们 的面貌毫不留情地呈现出来。比较教育研究可以防止我们因 满足于肤浅的自信而对深层问题置之不理。”[24]霍姆斯 (Brain Holmes)宣称比较教育研究的目的是使“政策接受严 格的检验”,使决策者认识到政策的“不明智或不可行”。
[25]比较教育学者梅森(Maria Mazon)认为“批判的目的” (critical purpose)与“理论的目的”、“实用的目的”同 样重要。[26]比较教育研究只有独立、理性地分析教育问题, 评判教育政策,才能使比较教育在教育决策科学化和民主化 的进程中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当前,比较教育的批判性及其价值越来越受国内学界的倡导。顾明远教授赞同比较教育学 者作为独立于决策阶层和公众的社会力量,在政策批评和鉴 别方面发挥作用。[27]王英杰教授亦指出“批判的利器”是 比较教育的一个极为重要的价值形象,“比较教育研究要有 很强的针对性和尖锐性,要针砭时弊,不能温吞水,不能跟 风,不要人云亦云,要有勇气指出我们教育传统中的糟粕, 更要有勇气批判我们现实教育改革中的问题”。[28]比较教 育要使学界、社会承认其价值,就应使自己成为一个具有独 立意志与批判精神的“谏诤者”。
虽然学科危机已成为国际和国内比较教育学界的重 要议题,但学界对本学科的发展前景持乐观态度,认为危机 也是比较教育发展的表征和契机。批判性视角虽不是分析学 科危机问题的唯一视角,却是一个有价值的视角,它有助于 更深入地认识我国比较教育学科危机的根源和摆脱困境的 出路。
注释 ①此观点见于《也谈“十字路口的现代教育”》(陈 桂生:《教育实话》,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 321页)。陈桂生教授在提出此观点时并无指责比较教育研究 之意,但比较教育研究者应以反求诸己、闻过则喜的态度对 学界所指出的问题虚心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