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经典哲理散文名著
余秋雨经典哲理散文名著 余秋雨经典哲理散文名著篇一:废墟 我诅咒废墟,我又寄情废墟。废墟吞没了我的企盼,我的记忆。片片瓦砾散落在荒草之间,断残的 石柱在夕阳下站立,书中的记载,童年的幻想,全在废墟中殒灭。昔日的光荣成 了嘲弄,创业的祖辈在寒风中声声咆哮。夜临了,什么没有见过的明月苦笑一下, 躲进云层,投给废墟一片阴影。
但是,代代层累并不是历史。废墟是毁灭,是葬送,是诀别,是选择。
时间的力量,理应在大地上留下痕迹;岁月的巨轮,理应在车道间辗碎凹凸。没 有废墟就无所谓昨天,没有昨天就无所谓今天和明天。废墟是课本,让我们把一 门地理读成历史;废墟是过程,人生就是从旧的废墟出发,走向新的废墟。营造 之初就想到它今后的凋零,因此废墟是归宿;更新的营造以废墟为基地,因此废 墟是起点。废墟是进化的长链。一位朋友告诉我,一次,他走进一个著名的废墟, 才一抬头,已是满目眼泪。这眼泪的成分非常复杂。是憎恨,是失落,又不完全 是。废墟表现出固执,活像一个残疾了的悲剧英雄。废墟昭示着沧桑,让人偷窥 到民族步履的蹒跚。废墟是垂死老人发出的指令,使你不能不动容。
废墟有一种形式美,把拨离大地的美转化为皈附大地的美。再过多少 年,它还会化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将融未融的阶段,便是废墟。母亲微笑着 怂恿过儿子们的创造,又微笑着收纳了这种创造。母亲怕儿子们过于劳累,怕世 界上过于拥塞。看到过秋天的飘飘黄叶吗母亲怕它们冷,收入怀抱。没有黄叶就 没有秋天,废墟就是建筑的黄叶。
人们说,黄叶的意义在于哺育春天。我说,黄叶本身也是美。
两位朋友在我面前争论。一位说,他最喜欢在疏星残月的夜间,在废 墟间独行,或吟诗,或高唱,直到东方泛白;另一位说,有了对晨曦的期待,这 种夜游便失之于矫揉。他的习惯,是趁着残月的微光,找一条小路悄然走回。
我呢,我比他们年长,已没有如许豪情和精力。我只怕,人们把所有 的废墟都统统刷新、修缮和重建。不能设想,古罗马的角斗场需要重建,庞贝古 城需要重建,柬埔寨的吴哥窟需要重建,玛雅文化遗址需要重建。这就像不能设想,远年的古铜器需要抛光,出土的断戟需要镀镍,宋 版图书需要上塑,马王堆的汉代老太需要植皮丰胸、重施浓妆。
只要历史不阻断,时间不倒退,一切都会衰老。老就老了吧,安详地 交给世界一副慈祥美。假饰天真是最残酷的自我糟践。没有皱纹的祖母是可怕的, 没有白发的老者是让人遗憾的。没有废墟的人生太累了,没有废墟的大地太挤了, 掩盖废墟的举动太伪诈了。
还历史以真实,还生命以过程。
——这就是人类的大明智。
当然,并非所有的废墟都值得留存。否则地球将会伤痕斑斑。废墟是 古代派往现代的使节,经过历史君王的挑剔和筛选。废墟是祖辈曾经发动过的壮 举,会聚着当时当地的力量和精粹。碎成粉的遗址也不是废墟,废墟中应有历史 最强劲的韧带。废墟能提供破读的可能,废墟散发着让人流连盘桓的磁力。是的, 废墟是一个磁场,一极古代,一极现代,心灵的罗盘在这里感应强烈。失去了磁 力就失去了废墟的生命,它很快就会被人们淘汰。
并非所有的修缮都属于荒唐。小心翼翼地清理,不露痕迹地加固,再 苦心设计,让它既保持原貌又便于观看。这种劳作,是对废墟的恩惠,全部劳作 的终点,是使它更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废墟,一个人人都愿意凭吊的废墟。修缮, 总意味着一定程度的损失。把损坏降到最低度,是一切真正的废墟修缮家的夙愿。
也并非所有的重建都需要否定。如果连废墟也没有了,重建一个来实现现代人吞 古纳今的宏志,那又何妨。但是,那只是现代建筑家的古典风格,沿用一个古名, 出于幽默。黄鹤楼重建了,可以装电梯;阿房宫若重建,可以做宾馆;滕王阁若重 建,可以辟商场。这与历史,干系不大。如果既有废墟,又要重建,那么,我建 议,千万保留废墟,傍邻重建。在废墟上开推土机,让人心痛。
不管是修缮还是重建,对废墟来说,要义在于保存。圆明园废墟是北 京城最有历史感的文化遗迹之一,如果把它完全铲平,造一座崭新的圆明园,多 么得不偿失。大清王朝不见了,熊熊火光不见了,民族的郁愤不见了,历史的感 悟不见了,抹去了昨夜的故事,去收拾前夜的残梦。但是,收拾来的又不是前夜 残梦,只是今日的游戏。
中国历来缺少废墟文化。废墟二字,在中文中让人心惊肉跳。或者是冬烘气十足地怀古,或者是实用主义地趋时。怀古者只想以古 代今,趋时者只想以今灭古。结果,两相杀伐,两败俱伤,既斫伤了历史,又砍 折了现代。鲜血淋淋,伤痕累累,偌大一个民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 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在中国人心中留下一些空隙吧!让古代留几个脚印在现代,让现代心 平气和地逼视着古代。废墟不值得羞愧,废墟不必要遮盖,我们太擅长遮盖。
中国历史充满了悲剧,但中国人怕看真正的悲剧。最终都有一个大团 圆,以博得情绪的安慰,心理的满足。惟有屈原不想大团圆,杜甫不想大团圆, 曹雪芹不想大团圆,孔尚任不想大团圆,鲁迅不想大团圆,白先勇不想大团圆。
他们保存了废墟,净化了悲剧,于是也就出现了一种真正深沉的文学。
没有悲剧就没有悲壮,没有悲壮就没有崇高。雪峰是伟大的,因为满 坡掩埋着登山者的遗体;大海是伟大的,因为处处漂浮着船楫的残骸;登月是伟大 的,因为有"挑战者号"的陨落;人生是伟大的,因为有白发,有诀别,有无可奈何 的失落。古希腊傍海而居,无数向往彼岸的勇士在狂波间前仆后继,于是有了光 耀百世的希腊悲剧。
诚恳坦然地承认奋斗后的失败,成功后的失落,我们只会更沉着。中 国人若要变得大气,不能再把所有的废墟驱逐。
废墟的留存,是现代人文明的象征。
废墟,辉映着现代人的自信。
废墟不会阻遏街市,妨碍前进。现代人目光深邃,知道自己站在历史 的第几级台阶。他不会妄想自己脚下是一个拔地而起的高台。因此,他乐于看看 身前身后的所有台阶。
是现代的历史哲学点化了废墟,而历史哲学也需要寻找素材。只有在 现代的喧嚣中,废墟的宁静才有力度;只有在现代人的沉思中,废墟才能上升为 寓言。
因此,古代的废墟,实在是一种现代构建。
现代,不仅仅是一截时间。现代是宽容,现代是气度,现代是辽阔,现代是浩瀚。
我们,挟带着废墟走向现代。
余秋雨,1946年8月23日出生于浙江省余姚县桥头镇,汉族。早年在 上海工作时曾担任上海市咨询策划顾问、上海戏剧学院院长并获得全国优秀教材 一等奖、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著作奖、鲁迅文学奖、台湾白金作家奖等。
为了寻找中华文化的灵魂,他在长期钻研典籍后离开书斋,于20世纪 90年代初期辞职远行,考察并阐释了大量中华文化的遗迹。他所发现并写到的地 点,后来大多成为海内外民众争相游观的热点。在这过程中,他又创造了“文化 大散文”的崭新文体而开启一代文风。从20世纪90年代晚期开始,为了对中华文 化进行比较研究,他与凤凰卫视合作,冒着生命危险贴地穿行四万公里当今世界 上最危险的地区,亲身考察了人类全部重要古文明的遗址。此后,他又考察了欧 洲96座城市,继续对中华文明作比较研究。这种空前规模的文化考察通过全球电 视直播感动了世界,他多次应邀到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马 里兰大学演讲中华文化,并成了联合国世界文明大会、世界华商大会、全球企业 家峰会的首选文化演讲者。他的书籍,长期位列全球华文书排行榜前列。在国内, 2002年统计的全国十年来最畅销书籍前十名,他一人占了三本。目前,他是公认 在全球各华人社区影响最大的极少数作家之一。海内外读者高度评价他集“深度 研究、亲历考察、有效传播”于一身,以整整二十年的不懈努力,为守护和解读 中华文化作出了先于他人的杰出贡献。最近几年,他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北 京大学、中华英才编辑部,鼎极摄影文化等机构评为“中国十大艺术精英”、“中 国文化传播坐标人物”、“2007十大学术精英”之首,又被世界华人经济测评体系 授予“影响世界100年100位杰出华人奖”。2008年6月上海市政府教育委员会决定 建立“余秋雨大师工作室”。主要从事文化散文写作和艺术理论研究。在大陆和台 湾出版中外艺术史论专著多部,曾赴海内外许多大学和文化机构讲学,据传入载 了英国剑桥《国际著名学者录》、《世界名人录》、《杰出贡献者名录》以及美 国传记协会的《五千世界名人录》等。
余秋雨经典哲理散文名著篇二:笔墨祭 中国传统文人究竟有哪些共通的精神素质和心理习惯,这个问题,现 在已有不少海内外学者在悉心研究。这种研究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但也时时 遇到麻烦。年代那么长,文人那么多,说任何一点共通都会涌出大量的例外,而 例外一多,所谓共通云云也就很不保险了。如果能对例外作一一的解释,当然不错,但这样一来,一篇文章就成了自己出难题又自己补漏洞的尴尬格局。补来补 去,痛快淋漓的主题都被消磨掉了,好不为难煞人。
我思忖日久,头脑渐渐由精细归于朴拙,觉得中国传统文人有一个不 存在例外的共同点;他们都操作着一副笔墨,写着一种在世界上很独特的毛笔字。
不管他们是官屠宰辅还是长为布衣,是侠骨赤胆还是蝇营狗苟,是豪壮奇崛还是 脂腻粉渍,这副笔墨总是有的。
笔是竹竿毛笔,墨由烟胶炼成。浓浓地磨好一砚,用笔一舔,便簌簌 地写出满纸黑生生的象形文字来。这是中国文人的基本生命形态,也是中国文化 的共同技术手段。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干脆偷偷懒,先把玩一下这管笔、这锭墨 再说呢 一切精神文化都是需要物态载体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就遇到过一场载 体的转换,即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这场转换还有一种更本源性的物质基础,即 以“钢笔文化”代替“毛笔文化”。五四斗士们自己也使用毛笔,但他们是用毛笔在 呼唤着钢笔文化。毛笔与钢笔之所以可以称之为文化,是因为它们各自都牵连着 一个完整的世界。
作为一个完整的世界的毛笔文化,现在已经无可挽回地消逝了。
诚然,我并不否定当代书法的成就。有一位朋友对我说,当代书法家 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古代书法家。我不同意这种看法。古代书法家的队伍很大,层 次很多,就我见闻所及,当代一些书法高手完全有资格与古代的许多书法家一比 高低。但是,一个无法比拟的先决条件是,古代书法是以一种极其广阔的社会必 需性为背景的,因而产生得特别自然、随顺、诚恳;而当代书法终究是一条刻意 维修的幽径,美则美矣,却未免失去了整体上的社会性诚恳。
在这一点上有点像写古诗。五四以降,能把古诗写得足以与古人比肩 的大有人在,但不管如何提倡张扬,唐诗宋词的时代已绝对不可能复现。诗人自 己可以写得非常得心应手(如柳亚子、郁达夫他们),但社会接纳这些诗作却并不 那么热情和从容了。久而久之,敏感的诗人也会因寂寞而陷入某种不自然。他们 的艺术人格,或许就会因社会的这种选择而悄悄地重新调整。这里遇到的,首先 不是技能技巧的问题。
我非常喜欢的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几个传本法帖,大多是生活便条。只是为了一件琐事,提笔信手涂了几句,完全不是为了让人珍藏和恳挂。今天看 来,用这样美妙绝伦的字写便条实在太奢侈了,而在他们却是再启然不过的事情。
接受这张便条的人或许眼睛一亮,却也并不惊骇万状。于是,一种包括书写者、 接受者和周围无数相类似的文人们在内的整体文化人格气韵,就在这短短的便条 中泄露无遗。在这里,艺术的生活化和生活的艺术化相溶相依,一支毛笔并不意 味着一种特殊的职业和手艺,而是点化了整体生活的美的精灵。我相信,后代习 摹二王而惟妙惟肖的人不少,但谁也不能把写这些便条的随意性学到家。
在富丽的大观园中筑一个稻香村未免失之矫揉,农舍野趣只在最平易 的乡村里。时装表演可以引出阵阵惊叹,但最使人舒心畅意的,莫过于街市间无 数服饰的整体鲜亮。成年人能保持天真也不失可喜,但最灿烂的天真必然只在孩 童们之间。在毛笔文化鼎盛的古代,文人们的衣衫步履、谈吐行止、居室布置、 交际往来,都与书法构成和谐,他们的生命行为,整个儿散发着墨香。
相传汉代书法家师宜官喜欢喝酒,却又常常窘于酒资,他的办法是边 喝边在酒店墙壁上写字,一时观者云集,纷纷投钱。你看,他轻轻发出了一个生 命的信号,就立即有那么多的感应者。这与今天在书法展览会上让人赞叹,完全 是另一回事了。整个社会对书法的感应是那样敏锐和热烈,对善书者又是如此尊 敬和崇尚。这使我想起现代的月光晚会,哪个角落突然响起了吉他,整个晚会都 安静下来,领受那旋律的力量。
书法在古代的影响是超越社会蕃篱的。师宜官在酒店墙上写字,写完 还得亲自把字铲去,把墙壁弄得伤痕斑斑,但店主和酒保并不在意,他们也知书 法,他们也在惊叹。师直官的学生梁鸽在书法上超越了老师,结果成了当时的政 治权势者争夺的人物。他曾投于刘表门下,曹操破荆州后还特意寻访他,既为他 的字,也为他的人。在当时,字和人的关系难分难舍。曹操把他的字悬挂在营帐 中,运筹帷幄之余悉心观赏。在这里,甚至连政治军事大业也与书法艺术相依相 傍。
我们今天失去的不是书法艺术,而是烘托书法艺术的社会气氛和人文 趋向。我听过当代几位大科学家的演讲,他们写在黑板上的中文字实在很不像样, 但丝毫没有改变人们对他们的尊敬。如果他们在微积分算式边上写出了几行优雅 流丽的粉笔行书,反而会使人们惊讶,甚至感到不协调。当代许多著名人物用毛 笔写下的各种题词,恕我不敬,从书法角度看也大多功力不济,但不会因此而受 到人们的鄙弃。这种情景,在古代是不可想象的。因为这里存在着两种完全不同 的文化信号系统和生命信号系统。古代文人苦练书法,也就是在修炼着自己的生命形象,就像现代西方 女子终身不懈地进行着健美训练,不计时间和辛劳。
由此,一系列现代人难以想象的奇迹也随之产生。传说有人磨墨写字, 日复一日,把贮在屋檐下的几缸水都磨干了;有人写毕洗砚,把一个池塘的水都 洗黑了;有人边走路边在衣衫上用手指划字,把衣衫都划破了……最令人惊异的 是,隋唐时的书法家智永,写坏的笔头竟积了满满五大麓子,这种簏子每只可容 一百多斤的重量,笔头很轻,但五簏子加在一起,也总该有一二百斤吧。唐代书 法家怀素练字,用坏的笔堆成了一座小丘,他索性挖了一个坑来掩埋,起名曰“笔 冢”。没有那么多的纸供他写字,他就摘芭蕉叶代纸,据说,近旁的上万株芭蕉 都被他摘得光秃秃的。这种记载,即便打下几成折扣,仍然是十分惊人的。如果 仅仅为了练字谋生,完全犯不着如此。
余秋雨经典哲理散文名著篇三:拍雪进屋 已经在冰岛逗留好些天了,每天都在雪地里赶路,十分辛苦。赶来赶 去看什么呢偶尔是看自然景观,多数是看人类在严寒下的生存方式。
初一听这种说法有点过时,因为近年来冰岛利用地热和水力发电,能 源过剩,连一个小小的村落都华灯彻夜,电器齐备,不再害怕严寒。但在我看来, 这还是生活的表面。许多现代技术往往以花哨的雷同掩盖各地的生存本性,其实 生存本性是千百年的沈淀,焉能轻易拔除如果真的拔除了,究竟是幸事还是悲哀 这个悖论,在冰岛演示得特别明显。
例如能源优势的发现曾使冰岛兴奋一时,举债建造大量电厂来吸引外 资,但外资哪里会轻易看上那么遥远的冰岛能源结果债台高筑,而一家家电厂却 在低负荷运行。因此那些彻夜长明的华灯,是冰雪大地的长叹。
那么,几排高压电线划出的只是冰岛的焦急和企望,而在电线铁架旁 那间深陷在雪堆中的老木屋,木屋小窗里那双向外张望的苍老眼睛,却是冰岛真 正的秘藏。那儿也有企望,只企望晴日按时来临,并不热切;那么也有“地热”, 却是疏落人群间的依稀情义,并不喧闹。
我知道我的这些想法是受了萨迦的影响。这里生活节奏缓慢,一切行 为都伴随着长时间的等待,因此我也就把萨迦带在身边,在哪里坐下便翻开来读, 这么一来,眼前的物象都与几百年前往返盘旋,只想把持历久不变的本源。今天在一个地热盐水湖边坐了很久,这里的冰水和蒸汽剧烈相撞,形 成了一个奇怪的露天浴场,伙伴们浸泡在被白雪包围的汤池中兴奋不已,一直在 大声呼喊着最喜欢游泳的我,而我则完全被萨迦吸引,只抬手示意,连目光都没 有离开纸页。如此两头沈迷,等发觉时已是半夜,而雷克雅未克还在远处。
我们的车又在雪地里寻路了,拐来拐去,大家早已饥饿难忍。饥饿的 感觉总是掺杂着预期的成分,解除的希望越渺茫便越强烈。据我们前几天的经验, 这个时间回到雷克雅未克已经绝无就餐的可能,整个小旅馆连一个警卫也不会有, 你只能摸着走廊开房门,而街道上极少的店铺早就睡死在万丈深渊里。
在这般无望的沮丧中,虚虚地微睁眼睛瞄了一下车窗外面,竟然见到 一块小木牌,在雪光掩映下,似乎隐隐约约有“用餐”字样。
连忙停车,不见有灯,那块木牌也许已经在十年前作废,但还是眼巴 巴地四处打量。看到前面有一所木屋,贴地而筑,屋顶像是一艘翻过来的船只。
我知道这是当年北欧海盗们住的“长屋”的衍伸,只是比以前的大了一些。
不抱什么希望地敲门,大概敲了十来下,正准备离去,门居然咯吱一 下开了。屋内有昏暗的灯光,开门的是位老太太。我们指了指门外那块木牌,老 太太立即把我们让进门内,扭亮了灯,帮我们一一拍去肩上的雪花。拍完,竖起 手指点了点我们的人数,然后转身向屋内大叫一声,我们听不懂,但猜测起来一 定是:“来客了,八位”喊声刚落,屋内一阵响动,想必是家人们从睡梦中惊醒, 正在起床。
从进门拍雪的那间屋子转个弯,是一个厅。老太太请我们在桌子边坐 下,就转身去拨火炉。里屋最先走出的是一个小伙子,手里托着一个盘子,上面 一瓶红酒,几个酒杯,快速给我们一人一杯斟上,他能说英语,请我们先喝起来。
我们刚刚端杯,老大爷出来了,捧着几盘北极鱼虾和一篓子面包,这 样的速度简直让我们心花怒放,没怎么在意已经盘净篓空。老大爷显然是惊慌了, 返身到厨房去寻找食物,而我们因有东西下肚,开始神闲气定。老大爷重新出现 时端上来的食物比较零碎,显然是从角角落落搜寻来的,但刚纔搁在火炉上的浓 汤已经沸腾,大家的兴趣全在喝汤上。
这时,屋内一亮,不知从哪个门里闪出一位极美丽的少妇,高挑宁静 如玉琢冰雕,一手抱着婴儿,一手要来为我们加汤。她显然是这家的儿媳妇,也起床帮忙来了。闪烁的炉火照得她烟霞朦胧,这么多天我们第一次见到冰岛美人 的风姿。她手上的婴儿一见到黑头发就大哭,她只得摇头笑笑抱回去了。
阿子的哭声使我们意识到如此深夜对这个家庭的严重打扰,好在已经 吃饱,便起身付账告辞,他们全家都到门口鞠躬相送。
车刚起步,便觉得路也模糊,雪也模糊,回头也不知木屋在何处,灯 光在何处。
我想这又是冰岛深藏密裹的另一种『地热”,当初深夜泊岸的北欧海 盗和航海家们都领受过的。
议会———阿尔庭 在雷克雅未克不管看到什么,心中总想着辛格韦德利。那部越来越放 不下的萨迦一再提醒,冰岛历史上最重要的故事都与那里密切相关。因此,雷克 雅未克虽是首都,对它的任何记述都只是引子。既然我已明白萨迦是冰岛的魂魄 所在,那么辛格韦德利则是这种魂魄的安息点。
辛格韦德利往往被称作议会旧址。或者叫阿尔庭Althing旧址,阿尔庭 就是议会。初听名字时我想,议会旧址应该有一座老房子吧,如果老房子坍塌了, 还应该有地基的遗迹。后来读萨迦渐渐发觉情况有异,但究竟如何并不清楚。今 天终于赶到了这里,大吃一惊。
没有老房,没有地基,也没有希腊奥林匹克露天体育场那样的半天然 石垒坐位,而是崇山间一片开阔的谷地。谷地一面有一道长达七八公里由熔岩构 成的嶙峋峭壁,高约三十多米,拦成了一个气势不凡的天然屏障。谷地南面是冰 岛第一大湖,便叫议会湖。
我们沿着峭壁进入,有一条险峻的通道,今天冰雪满路,很不好走, 而且刺骨的寒风被峭壁一裁变得更加尖利,几乎让人站立不住、呼吸不得。
然而这就是议会旧址,冰岛议会年年都在这野外开会,从公元十世纪 到十八世纪末,整整延续了八百多年。这是世界上最早的议会,比英国议会的出 现还早了三百年。因此这个令我们索索发抖的怪异谷地,是人类文明史上一个小 小的亮点。参加议会的有三十六个地方首领,各自带着一些随从,普通百姓也可 以来旁听。会议在六月份召开,那时气候已暖,在这里开会不会像我们今天这样 受苦了。
陪我们前来的冰岛驻中国大使馆参赞拉格纳尔·鲍得松先生边指边说, 峭壁前的那座山岗正是开会的场所,山岗上的那块石头叫“法律石”,是议事长老 的位置,而旁听的普通百姓则可坐在山岗的斜坡上。
那时冰岛没有王室、王权,也没有常设的政府机构,主要就靠这么一 个议会每年来判决和仲裁各种事端,依据的是不成文的习惯法律。由于不成文, 参加会议的人员中有一些精熟各种规则的专家,法律就在他们的心上口上。
就这样,一年一度的会议把整个冰岛连接起来了。
这种不是靠王权而是靠法律的连接,在山谷峭壁间实行了那么多年, 实在壮观。
与我同行的两位伙伴问:在没有扩音设备的时代,在这样的环境中讨 论的问题,一定无法细致,大概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件吧我说是。我已读过萨迦, 知道讨论哪些事情,而且还进一步告诉伙伴,为什么会是这些事情。原因是,当 事人基本上都有一点海盗背景,或近或远而已。
一群由北欧出发的海盗及其家属,在这里落脚生根,却越来越感到有 必要建立自己的仲裁机制,判别荣辱是非,于是渐渐亲近法律,居然成了最仰仗 法律权威的族群。
这个历史过程已经意味无穷,而更深刻的是,他们又要在法律的前后 左右安顿自己的血性情义,逐步洗涤和提升自己的人格和灵魂。
人类从蒙昧、野蛮而进入文明,其实并不容易,因为千万条个人的行 为理由大多不符合社会公正,而社会公正却是文明的前提。
败多好人本来是为了求一个公正而勃然奋起的,结果却对他人带来更 大的不公正。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东西方都会有那么多的江湖恩仇故事既 无视规则又企盼规则,即便盼来了最公正的法律也往往胸臆难平。这是人类很难 通过又必须通过的一大精神险关。只要通过了这个精神险关,纔能踏上文明之途, 走向今天。精神险关当然看不见,而且由于年代久远连想象也很困难,辛格韦德 利却让我们看见了。
当年冰岛的江湖好汉们并不害怕流血死亡,却害怕这里的嶙峋乱石。
一般的盗贼早就被时间清扫,他们却留下了,因为他们有起码的荣誉标准和精神 品级,但正是让他们留下来的这些标准和品级需要受到评判,于是那些伟岸的身 躯、浑浊的眼睛远远地朝向着这里,年年月月地猜测、期待。
这里并无神灵庙堂,除了山谷长风,便是智者的声音,民众的呼喊。
从萨迦的记述来看,起决定作用的是智者的声音,而不是民众的呼喊,当时的民 众似乎专来倾听智者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