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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经典散文作品欣赏_龙应台散文在线阅读 龙应台经典散文作品欣赏:山路 五万人涌进了台中的露天剧场;有风,天上的云在游走,使得月光忽 隐忽现,你注意到,当晚的月亮,不特别明亮,不特别油黄,也不特别圆满,像 一个用手掰开的大半边葡萄柚,随意被搁在一张桌子上,仿佛寻常家用品的一部 分。一走进剧场,却突然扑面而来密密麻麻一片人海,令人屏息震撼:五万人同 时坐下,即使无声也是一个隆重的宣示。

歌声像一条柔软丝带,伸进黑洞里一点一点诱出深藏的记忆;群众跟 着音乐打拍,和着歌曲哼唱,哼唱时陶醉,鼓掌时动容,但没有尖叫跳跃,也没 有激情推挤,这,是四五十岁的一代人。

老朋友蔡琴出场时,掌声雷动,我坐在第二排正中,安静地注视她, 想看看又是好久不见,她瘦了还是胖了第一排两个讨厌的人头挡住了视线,我稍 稍挪动椅子,插在这两个人头的中间,才能把她看个清楚。今晚蔡琴一袭青衣, 衣袂在风里翩翩蝶动,显得飘逸有致。

媒体涌向舞台前,镁光灯烁烁闪个不停。她笑说,媒体不是为了她的 歌而来的,是为了另一件事。然后音乐静下,她开口清唱:是谁在敲打我窗/是 谁在撩动琴弦。蔡琴的声音,有大河的深沉,黄昏的惆怅,又有宿醉难醒的缠绵。

她低低地唱着,余音缭绕然后戛然而止时,人们报以狂热的掌声。她说,你们知 道的是我的歌,你们不知道的是我的人生,而我的人生对你们并不重要。

在海浪一样的掌声中,我没有鼓掌,我仍旧深深地注视她。她说的事, 是五十九岁的导演杨德昌的死。她说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人生;但是人生,除了 自己,谁可能知道一个曾经爱得不能自拔的人死了,蔡琴,你的哪一首歌,是在 追悼;哪一首歌,是在告别;哪一首歌,是在重新许诺;哪一首歌,是在为自己做永 恒的准备 挡了我视线的两个人头,一个是胡志强的。一年前中风,他走路时有 些微跛,使得他的背影看起来特别憨厚。他的身边紧挨着自己大难不死的妻,少 了一条手臂。胡志强拾起妻的一只纤弱的手,迎以自己一只粗壮的手,两人的手 掌合起来鼓掌,是患难情深,更是岁月沧桑。另一个头,是马英九的。能说他在跟五万个人一起欣赏民歌吗还是说, 他的坐着,其实是奔波,他的热闹,其实是孤独,他,和他的政治对手们,所开 的车,没有R挡,更缺空挡。

我们这一代人,错错落落走在历史的山路上,前后拉得很长。同龄人 推推挤挤走在一块,或相濡以沫,或怒目相视。年长一点的默默走在前头,或迟 疑徘徊,或漠然而果决。前后虽隔数里,声气婉转相通,我们是同一条路上的同 代人。

蔡琴开始唱《恰似你的温柔》,歌声低回流荡,人们开始和声而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的来让它好好的去 我压低帽檐,眼泪,实在忍不住了。今天是七月七号的晚上,前行者 沈君山三度中风陷入昏迷的第二晚。这里有五万人幸福地欢唱,掌声、笑声、歌 声,混杂着城市的灯火腾跃,照亮了粉红色的天空。此刻,一辈子被称为才子的 沈君山,一个人在加护病房里,一个人。

才子当然心里冰雪般的透彻: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 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龙应台经典散文作品欣赏:为谁 我不懂得做菜,而且我把我之不懂得做菜归罪于我的出身我是一个外 省女孩;在台湾,外省其实就是难民的意思。外省难民家庭,在流离中失去了一 切附着于土地的东西,包括农地、房舍、宗祠、庙宇,还有附着于土地的乡亲和 对于生存其实很重要的社会网络。

因为失去了这一切,所以难民家庭那做父母的,就把所有的希望,孤 注一掷地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头。他们仿佛发现了,只有教育,是一条垂到井底 的绳,下面的人可以攀着绳子爬出井来。所以我这个难民的女儿,从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吃完晚饭,筷子一 丢,只要赶快潜回书桌,正襟危坐,摆出读书的姿态,妈妈就去洗碗了,爸爸就 把留声机转小声了。背《古文观止》很重要,油米柴盐的事,母亲一肩挑。

自己做了母亲,我却马上变成一个很能干的人。厨房特别大,所以是 个多功能厅。孩子五颜六色的画,贴满整面墙,因此厨房也是画廊。餐桌可以围 坐八个人,是每天晚上的沙龙。另外的空间里,我放上一张红色的小矮桌,配四 只红色的矮椅子,任谁踏进来都会觉得,咦,这不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客 厅吗 当我打鸡蛋、拌面粉奶油加砂糖发粉做蛋糕时,安德烈和菲利普就坐 在那矮椅子上,围着矮桌上一团新鲜可爱的湿面团,他们要把面团捏成猪牛羊马 各种动物。蛋糕糊倒进模型,模型进入烤箱,拌面盆里留着一圈甜软黏腻的面糊, 孩子们就抢着用小小的手指去挖,把巧克力糊绕满了手指,放进嘴里津津地吸, 脸上也一片花糊。

我变得很会有效率做菜。食谱的书,放在爬着常青藤的窗台上,长长 一排。胡萝卜蛋糕的那一页,都快磨破了;奶酪通心粉、意大利千层面那几页, 用得掉了下来。我可以在十分钟内,给四个孩子那是两个儿子加上他们不可分离 的死党端上颜色漂亮而且维他命ABCDE加淀粉质全部到位的食物。然后把孩子 塞进车里,一个送去踢足球,一个带去上游泳课。中间折到图书馆借一袋儿童绘 本,冲到药房买一只幼儿温度计,到水店买三大箱果汁,到邮局去取孩子的生日 礼物包裹同时寄出邀请卡然后匆匆赶回足球场接老大,回游泳池接老二,回家, 再做晚餐。

母亲,原来是个最高档的全职、全方位CEO,只是没人给薪水而已。

然后突然想到,啊,油米柴盐一肩挑的母亲,在她成为母亲之前,也 是个躲在书房里的小姐。

孩子大了,我发现独自生活的自己又回头变成一个不会烧饭做菜的人, 而长大了的孩子们却成了美食家。菲利普十六岁就自己报名去上烹饪课,跟着大 肚子、带着白色高筒帽的师傅学做意大利菜。十七岁,就到三星米其林法国餐厅 的厨房里去打工实习,从削马铃薯皮开始,跟着马赛来的大厨学做每一种蘸酱。

安德烈买各国食谱的书,土耳其、非洲菜、中国菜,都是实验项目。做菜时,用 一只马表计分。什么菜配什么酒,什么酒吃什么肉,什么肉配什么香料,对两兄弟而言,是正正经经的天下一等大事。

我呢,有什么就吃什么。不吃也可以。一个鸡蛋多少钱,我说不上来, 冰箱,多半是空的。有一次,为安德烈下面是泡面,加上一点青菜叶子。

汤面端上桌时,安德烈,吃了两口,突然说:青菜哪里来的呀 我没说话,他直追,是上星期你买的色拉对不对 我点点头。是的。

他放下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说:那已经不新鲜了呀,妈妈你 为什么还用呢又是你们这一代人的习惯,对吧 他不吃了。

过了几天,安德烈突然说:我们一起去买菜好吗 母子二人到城里头国际食品最多的超市去买菜。安德烈很仔细地来来 回回挑选东西,整整三个小时。回到家中,天都黑了。他要我这做妈的站在旁边 看着,不准走开喔。

他把顶级的澳洲牛排肉展开,放在一旁。然后把各种香料罐,一样一 样从架上拿下来,一字排开。转了按钮,烤箱下层开始热,把盘子放进去,保持 温度。他把马铃薯洗干净,开始煮水,准备做新鲜的马铃薯泥。看得出,他心中 有大布局,以一定的时间顺序在走好几个平行的程序,像一个乐团指挥,眼观八 方,一环紧扣一环。

电话铃响。我正要离开厨房去接,他伸手把我挡下来,说:不要接不 要接。留在厨房里看我做菜。

红酒杯,矿泉水杯,并肩而立。南瓜汤先上,然后是色拉,里头加了 松子。主食是牛排,用锡纸包着,我要的四分熟。最后是甜点,法国的soufflé。

是秋天,海风徐徐地吹,一枚浓稠蛋黄似的月亮在海面上升起。

我说:好,我学会了,以后可以做给你吃了。

儿子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我不是要你做给我吃。你还不明白吗我是要你学会以后做给你自己吃。

龙应台经典散文作品欣赏:目送 华安上小学第一天,我和他手牵着手,穿过好几条街,到维多利亚小 学。九月初,家家户户院子里的苹果和梨树都缀满了拳头大小的果子,枝丫因为 负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树篱,勾到过路行人的头发。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场上等候上课的第一声铃响。小小的手,圈在 爸爸的、妈妈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着周遭。他们是幼稚园的毕业生,但 是他们还不知道一个定律:一件事情的毕业,永远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启。

铃声一响,顿时人影错杂,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么多穿梭纷乱的 人群里,我无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个婴儿同时哭声大 作时,你仍旧能够准确听出自己那一个的位置。华安背着一个五颜六色的书包往 前走,但是他不断地回头;好像穿越一条无边无际的时空长河,他的视线和我凝 望的眼光隔空交会。

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里。

十六岁,他到美国作交换生一年。我送他到机场。告别时,照例拥抱, 我的头只能贴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长颈鹿的脚。他很明显地在勉强忍受母亲 的深情。

他在长长的行列里,等候护照检验;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着他的 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终于轮到他,在海关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护照,闪入 一扇门,倏乎不见。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头一瞥。但是他没有,一次都没有。

现在他二十一岁,上的大学,正好是我教课的大学。但即使是同路, 他也不愿搭我的车。即使同车,他戴上耳机──只有一个人能听的音乐,是一扇 紧闭的门。有时他在对街等候公车,我从高楼的窗口往下看:一个高高瘦瘦的青 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内在世界和我的一样波涛深邃,但是, 我进不去。一会儿公车来了,挡住了他的身影。车子开走,一条空荡荡的街,只 立着一只邮筒。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 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 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到,我的落寞,彷佛和另一个背影有关。

博士学位读完之后,我回台湾教书。到大学报到第一天,父亲用他那 辆运送饲料的廉价小货车长途送我。到了我才发觉,他没开到大学正门口,而是 停在侧门的窄巷边。卸下行李之后,他爬回车内,准备回去,明明启动了引擎, 却又摇下车窗,头伸出来说:“女儿,爸爸觉得很对不起你,这种车子实在不是 送大学教授的车子。” 我看着他的小货车小心地倒车,然后噗噗驶出巷口,留下一团黑烟。

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了,我还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

每个礼拜到医院去看他,是十几年后的时光了。推着他的轮椅散步, 他的头低垂到胸口。有一次,发现排泄物淋满了他的裤腿,我蹲下来用自己的手 帕帮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粪便,但是我必须就这样赶回台北上班。护士接过他 的轮椅,我拎起皮包,看着轮椅的背影,在自动玻璃门前稍停,然后没入门后。

我总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机场。

火葬场的炉门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屉,缓缓往前滑行。没 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离炉门也不过五公尺。雨丝被风吹斜,飘进长廊内。

我掠开雨湿了前额的头发,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记得这最后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 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 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