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民间童话中的暴力叙事
论民间童话中的暴力叙事 在我们的思维里,童话拥有着诗意和唯美的艺术气质, 王子和公主的浪漫爱情、仙女魔法里瑰丽的想象,以及“从 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的典型结束语,都透示出生活和故事 的圆满和充盈。可就在这样纯净、透明的童话空间里,我们 却依然能轻易地找到暴力和血腥的叙事。尤其是在民间童话 中,这种暗黑元素更是令人触目惊心。《格林童话》中的《小 红帽》《狼和七只小羊》里的大灰狼,都被剪开了肚子,并 在肚子中填满了大石头,然后因为大石头太沉重而摔死或者 被淹死在井里;《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中的强盗,则被阿 里巴巴聪明的女仆用滚烫的油烫死……这样充满着血腥和 暴力的叙事在民间童话中屡屡呈现,构成了民间童话里一种 重要的叙事特征。
一、作为惩罚的暴力元素 民间童话从起源上讲是面向普通民众而非专为儿童的 文学创制,因而并不避讳暴力元素在文本中的张扬,即使经 过文人的加工和删改,也常常不能剔除暴力的成分:谋杀孩 子的凶恶继母、吃小孩的邪恶女巫……一个个暴力的故事借 助语言直接抵达了读者的阅读空间。在童话文本里,被鲜明 设置的正邪双方,往往是代表邪恶的一方施暴在前,才引出 了正义一方的暴力行为,然而故事的结局又是好人过上了幸 福的生活,坏人不得善终,暴力终于成为了惩罚恶者的有效 方式。这样的暴力就不仅仅是血腥的暴力行为本身,而且是带上了意味深长的道德训诫的神圣使命。从这个层面上讲, 暴力行为只是完成训诫的手段,彰显的是惩恶扬善的伦理道 德意图,自然就具有了存在和被接受的合理性。因此,《杜 松子树》中谋杀孩子的继母,由于有着残酷的人性,是必须 被惩罚的,石磨压死了她也是她应得的结局。甚至仅仅因为 不够善良,也将受到暴力的惩罚。心地“很坏、很黑”的姐 姐夺走了灰姑娘漂亮的衣服,还想方设法让她伤心,作为惩 罚,在灰姑娘与王子的婚礼上,姐姐们的眼睛被鸽子啄瞎了, 她们必须为自己的坏心眼付出代价,接受暴力的惩处,一辈 子生活在黑暗之中。
暴力总是以惩罚手段的方式在文本中呈现,这是一种惩 恶扬善的暴力,是为了捍卫人性和正义力量的一种自卫和反 抗,符合读者“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德需求和生存理 想。为了彰显善恶因果的观念,代表着邪恶的负面力量所受 的惩罚还常常跟自己的罪行相关。《小弟弟与小姐姐》中, 王后被老巫婆烧死在浴室中,国王发现真相后,也判处了老 巫婆火刑,被烧成灰烬是对老巫婆烧死王后的惩罚,是以其 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夏尔·贝洛《林中睡美人》里恶毒的 母后和格林兄弟《亨塞尔与格莱特》里凶恶的女巫,也都死 在了自己准备残害他人的器具之中,前者罪行败露不得已跳 入了本拟处死王后们的,里面满是蛇、癞蛤蟆的大桶;
后者 被聪明的格莱特骗进了原本用来烤熟两个孩子的火炉,都算 是自食其果。由此,这些暴力叙事的设置,将暴力加诸于邪恶力量的 身上,既是对他们的惩罚,也是他们咎由自取,最终指向的 是善恶有报的因果观念,以童话的方式训诫包括孩子在内的 所有的人。
二、概括叙事模式下的暴力呈现 在先锋小说等成人文学里,会详尽地描写暴力的过程, 张扬暴力的叙事,呈现出一种叙事的强度。然而无论是怎样 的目的,在详尽地展现暴力的叙事里,凸显出的是暴力的面 目狰狞。
民间童话的叙事则不同,它有自己的叙事目标,暴力叙 事只是实现惩恶扬善意图的有力方式,而不是叙事的目的。
过度张扬暴力叙事的细节,会增加叙事结构的负担,也将使 暴力叙事本身成为叙事的焦点,这就偏离了民间童话的最终 叙事指向。
于是,我们在民间童话中看到的暴力书写,是剔除了细 节被极度简化的暴力,基本没有施暴过程的完整书写、对暴 力事件的详细展开,而是一笔带过。《白雪公主》里心怀嫉 妒的邪恶王后,“被迫穿上火红的铁鞋跳舞,一直跳到倒在 地上死去”。在对王后、巫婆的暴力叙事中,没有细节的书 写,没有过程的展开,穿着烧红的铁鞋跳舞的惨状,在文本 中是没有任何写实性的描写的,被惩罚者的感觉也全部被滤 去。概括叙事使暴力所带来的血腥程度减弱了。
民间童话总是用这样概括叙述的方式去状写暴力,细节被滤除,从而弱化了叙事的强度,推进了叙事的速度,使读 者更多看到的是邪恶的巫婆妖精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个 结果,而对惩罚所带来的暴力所形成的视觉冲击的追究也就 自然降低。
三、儿童视域里的暴力接受 对民间童话中的暴力叙事,是存在着质疑和批判的。龙 应台在她著名的《孩子你慢慢来》中提到,给孩子读《白雪 公主》和《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是读得“心惊肉跳”“倒 抽一口凉气”,童话里过多的暴力书写使她反思:“在他往 后成长的岁月里,他会见到无数的人间丑恶事,没有必要从 两岁就开始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仇恨。”这样的担心并非多余, 现实中也有好奇的儿童对于文学和影视中的暴力行径的模 仿。然而过度提防民间童话里的暴力叙事,彻底放弃对民间 童话的阅读和接受,也有因噎废食之嫌。从儿童接受的层面 去看民间童话,其实也没有那么恐怖。
在经过概括化叙事的处理之后,民间童话里的暴力已经 将血腥程度降到最低。更重要的是,儿童对童话的接受,是 带有游戏性的。他们对暴力没有价值判断,并不认为暴力的 这个行为是好的或者坏的。对此,周作人为彰显安徒生童话 “小野蛮的思想”的特征和价值时,曾大段引用了英译本《安 徒生童话集》中戈斯(Gosse)所写的序言,以这段话来说 明儿童对暴力叙事的接受颇为合适:“还有一件相象的道德 上的不调和,倘若我们执定成见,觉得极不容易解说。……儿童看人生,像是影戏;
忘恩负义,掳掠杀人,单是并非实 质的人形,当着火光跳舞时,映出来的有趣的影。”儿童的 接受特质决定了他们对童话叙事(包括暴力)的游戏化看取 方式,就像他们把成人的工作、生活看作是游戏一样,在他 们的接受视域里,暴力也只是一种游戏,只是一种形式而已。
而且,在儿童的接受里,重心是善良的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 福的生活,凶狠的巫婆、继母们受到惩罚是幸福生活的前提, 恶人遭受暴力惩罚也是善恶有报的自然结果。
一些研究者更是从心理学的层面,采用心理分析方法解 析、探讨民间童话,提出了民间童话中暴力因素的存在对于 儿童的心理学价值。贝特尔·海姆认为,“在传统童话故事 中,主人公得到回报,邪恶之人遭受应得的下场,这样就满 足了儿童伸张正义的强烈需求”,而“作恶者想施加在主人 公身上的厄运正好成为他自己的命运,这在儿童看来是特别 恰当的”。罪恶被清除,世界的公正秩序才能得到恢复。这 对儿童读者来说是心理上的满足,也使他们在面对不公正对 待时能依然保持对这个世界的乐观认识和心理上的安全感。
谢尔登·卡什丹甚至提出,儿童内心也有正面力量和负面力 量的冲突,“女巫的死亡象征美德战胜邪恶,象征自我中正 面的力量取得上风”,而“要彻底清除自我中所有坏的部分, 就必须让读者确知女巫的死亡是彻底完全的,即使小读者因 此必须面对以现代标准而言非常极端的暴力也不足惜”。这 从儿童成长和心理塑造的角度,肯定了暴力叙事存在的合理性,儿童将从暴力惩罚中建构良好的性格。
暴力叙事以其独特的表征形式存在于民间童话的艺术 空间里,曾经遭人质疑,也曾经获得过心理学上的合理性解 读。回到童话本身,我们会发现,生活是具体的,但童话是 对生活的抽象化,其实是一种符号,所以对暴力的叙事实质 上也是与生活隔了很多层。透过这层层的隔离看过去,被概 括叙述出来的民间童话的暴力,也许真的只是火光映出来的 “有趣的影”。